夏夜

青少年时代的暑假，有相当部分时间是在外婆家度过的。

外婆家在今天的闵行区，当时觉得遥远，每到暑假，母亲就带着我和妹妹，换乘三辆公交车，花上两个小时，把我们送到外婆家。那时外婆家所在的乡村，是比较典型的江南水乡：白墙黛瓦，绿树繁茂，竹篱绕舍；绿油油的农田一望无际。我喜欢去西边的那条河，西浜的河水也很干净，两岸茂密的灌木丛和芦苇遮住了阳光，因而让河水呈现清幽的墨绿。踏上西浜的石板，望着穿过灌木和芦苇叶隙的阳光闪烁在河面上的碎影，总让我升起一种神秘感，会想起《小兵张嘎》《雁翎队》中那青葱幽深的芦苇荡。

睡完午觉，去西浜游泳，往往是我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用无师自通的狗刨式划拉着水面，击打起的水花发出凌乱而欢快的声响。河水不深，弯下腰，手一探就能触到河底。稍用力一摸，就能捞起一把螺蛳，或者是巴掌那么大的河蚌，不一会，螺蛳、河蚌就能捞满一脸盆。回去剥开蚌壳，挑出丰腴肥嫩的蚌肉，它们与螺蛳就成了鸭子们的盘中美餐。

盛夏的晚上，没有一丝风。外婆搬出长条红木凳，放在屋前的空地上，让我躺上去。夜空中闪烁的星星，眨着晶莹的眼睛，凝视着大地，让人仿佛感觉到浩茫的星空中那神秘悠远的诗意。然而，暑热未消，蚊虫嗡嗡地飞来飞去，叮咬得我愈加躁热，难以入睡。这时，外婆便为我轻轻摇动蒲扇，蒲扇吧嗒吧嗒地送出阵阵清风，让我渐渐沉入了梦乡……

以后，还有两个夏夜，也让我难以忘怀。

考入重点高中后的第一个暑假，与班里的四个同学结伴，一起去杭州游玩。这是我平生的第一次旅行。我们买的是绿皮火车的慢车票，深夜12点出发，全程要五六个小时。起先，几个同学还兴奋地打着扑克，但列车车轮与铁轨摩擦发出的哐当哐当的声响，仿佛单调的催眠曲，渐渐地让我们恹恹睡去了。不知过了多久，列车在一个小站停靠，我醒了过来。车窗外吹进的夜风，让汗渍渍滑腻腻的身体顿时舒服了不少。看了看手表，已经凌晨三点多了。这时，一阵呱呱呱的蛙鸣传到耳边，那样地响亮清脆悦耳。听着蛙鸣，望着车窗外夜空中的一轮圆月，不久前刚读过的辛弃疾的《西江月》词不由自主映入了脑海中：“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当时，我已迷恋上了唐诗宋词，但毕竟是纸面上的，而前往杭州途中的这个夏夜听到的蛙声，却让我从大自然、从生活中感受到了中国古典文学的魅力。

又过了好多年，有一年夏天，从长沙去张家界。当时交通很不方便，买了火车票，取道湘南，绕了一个弓字背的弯路，整整一天一夜。列车非常拥挤，不断上来的旅客将过道、厕所都挤满了，连座位底下也有人铺张报纸，挤躺进去。大概是夜里九点左右，列车停靠株洲，上来了五六个身穿少数民族服饰的少女，头上包着鲜艳的头巾。她们排成一字，站在车厢里，后面的人双手搭着前面同伴的双肩，宛如一道绮丽的风景，吸引着旅客们的目光，让昏暗闷热的夏夜车厢一下子清亮了许多。但是，列车重新开动不久，这几个姑娘竟然呜呜呜地哭了起来，同事好奇地问她们的带队老师是怎么回事？原来，这些女孩考取了吉首的一所卫生学校，今天，老师就是送她们去新学校的。她们都是第一次出远门，难免想家，想起了父母，便伤心流泪了。

在老师的劝慰下，过了会，这些姑娘平静了下来。望着她们青春无邪的面容，我思忖，人的一生中需要迈出关键的几步。迈出之前，会有期待，忐忑，焦虑，甚至迷茫，但这一步，总是要跨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