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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云悠悠

作者: 李秀才2023/12/11情感

今年清明节,受新冠肺炎疫情侵扰,道路封闭,未能前往已故亲人的坟头祭祀,悠悠往事,潮水般涌上心头。

41年前,辛酉冬月初三,是母亲的忌日。那天,寒风凛冽,飞雪飘零,体形清瘦的母亲,承受着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慈祥地闭上双眼,离开人世。63岁的生命,定格在半间破旧的瓦屋。

母亲周玉珍,1918年2月出生在晴隆县碧痕镇云头村,外公外婆早逝,膝下一男两女,失牯失恃,颠沛流离。我的母亲,花季年华,东逃西奔,过早扛起生活的重担,以帮人度日。

普安解放那年,父母成亲。我不知道母亲是怎样与父亲相识的。懵懵懂懂的时候,父亲与常来串门的大人们说,母亲裁衣绣缎的任家被划成地主,政府把任家半间瓦房分给了她,母亲生性懦弱,分得的瓦房被同为帮工的匡姓男子占用。时间久了,那个横得不讲理的匡姓男子,却在土改册上做了手脚,存入了历史档案,母亲名下的那点薄产,就这样不翼而飞。

1960年灾荒,生活困难,父母所在的瓦厂,由手工业联社宣布停工停产,口粮大幅度调减,父亲携家带口,回到他早年生长的故土。我还记得,刚过完大年,三伯来接我们,从县城出发,整整一天,行走在崎岖蜿蜒的山路上。三伯身着布衣,头上盘着棕色毛帕,我跟在其后。父亲一肩挑起行李、锅瓢碗盆等全部家当;母亲背着五岁的妹妹,遇到上坡,或是过悬崖,三伯都要背起我走一段。趴在三伯背上,难免头要贴近三伯的毛帕,毛茸茸的,擦得我的面颊痒痒的,欲罢不能。

居住地叫半坡,顾名思义,山高岭长,荆棘丛生。好在春天来了,微风拂面,草木生发,春日的暖阳照射下来,桃红柳绿之间,有了生机,让人放松了许多。母亲远望高山,俯视平畴,咬着牙,几乎把生命的全部光阴都交付给了这片土地。

次日,伯母送来两升玉米。母亲宁愿上山采些野菜充饥,也要把玉米省下,留作种子。雾霭还在大山之间缭绕,父母穿过凝结露珠的草丛来到荒野,开荒下种,种下一家人的希望。母亲两只裤褪被露水打湿了,勒在皮肤上,发出嚓嚓的声音,藏匿于林间和草蓬的斑鸠、山雀和画眉们,同时亮起歌喉,像一种仪式,欢快相迎。

一份耕耘,一份收获,辛勤的劳作,终有回报。那一年秋收,父母开荒种下的玉米,收获颇丰,金灿灿的,一家人度过了难关。

生产队分组作业,父母管种的路脚田,一沟一坝,父亲隔日耙好的水田,泛着一层光亮的泥油,浸出芬芳。母亲把长出白芽的稻种均匀撒下去,几天后秧尖就立了起来,从鹅黄色的两叶一芯,慢慢长成嫩绿色的三叶一芯,母亲扒开田埂晒水,像呵护婴孩一样侍弄这些娇嫩的秧苗。紧接着,又要移栽到另外的田里,因为季节不让人闲。母亲累了,也只是伸伸腰,继续劳作,她切肤地体会着初涉农事的那一份欢心。

那时候,父母的勤劳,众人皆知。无论是集体出工,还是分组作业,以至家庭联产承包,春耕播种,耨追除草,秋收冬藏,再苦再累,母亲从不懈怠。然而,这山里,似乎有种偏俗,见你日子过得殷实,或是穷困,都免不了有人琢磨,是钦羡,是妒嫉,说不清也道不明。寨上人说,父亲身上总有用不完的力气,从没见他在哪里歇一歇。母亲呢,说她身上好像缺少点性别的符号,在外,像男人一样能做各种庄稼活,回到家洗衣做饭,手脚不停,好一手针线活儿。母亲的辛苦,我曾在日记中写道:"在父亲外出的日子里,母亲白天下地干活,晚上熬更守夜为家人缝补衣物,常常整夜整夜地守望着灯盏开花,祈盼父亲安然无恙,早些抱财归来。"那年月,最让母亲牵挂的,就是怕我和妹妹吃不饱,穿不暖。

有一次,我早晨睡过头了,翻轱辘起床,连洗脸都忙不赢,背起书包就匆匆去上学。跑进教室,手伸到书包里拿书,竟然摸到两个热乎乎的鸡蛋,禁不住大喊一声,我的午餐!独倚漏窗,凉风袭来,那一刻,我手里捧着母亲煮的热鸡蛋,全身暖洋洋的,就像捧起一颗滚烫的心,深深地感到母爱——最暖不过父母心。

过年的时候,母亲用她早早准备好的糯米,转动石磨,将生米推成细面,经过两道箩筛,再加苏麻,做成汤圆,晶莹剔透,馅子隐约可见,一口咬下去,满口糯香。家里的油盐柴米,母亲盘算得精细,一日三餐,搭配均匀。我和妹妹的剩菜剩饭,她热了吃,从不浪费。那些烟火气的日子,时光浸润,冷热无常,在母亲眼里,几乎只剩下一个家的概念。

后来,我在外工作,只有节假日才能回家一趟,与家人、与母亲聚少离多。回到家里,母亲都把我当成客人,楼枕上挂的那块腊肉,都要等我回来才吃。每次离开,母子相觑,依依不舍,母亲常常站在屋檐下,望着我翻过山坳。

渐渐地,母亲感到体力不支,上坡下坎,脚步开始沉重起来,头上的青丝皱帕,也遮掩不了日渐衰老的容颜,瘦弱的身体有些佝偻,很多事,力不从心。最让人不解的是,父亲生性暴躁的脾气频繁发作,只管外不管内,常把外面的一些不愉快带回来,生一家人的气。母亲端来洗脚水,烫了不行,冷了也不行,菜饭慢一点上桌也要发脾气。每当这时,母亲都默不作声,只是一笑,车转身去,留下一个孤独的背影。

田地里、屋檐下发生的变化,往往让人漠视,旁人施展嘴舌功夫,近邻也有人在一边指桑骂槐,神经病发作一般,惶惶不可终日。母亲仿佛陷入了一个幽暗的深坑,要想爬出来,除非光阴倒回十年,身强力壮时。

那年,待字闺中的妹妹出阁,父亲请人砍下杉树,找木匠做成箱柜,备了嫁妆。清晨,在一阵唢呐声之后,母亲病了。我从县城赶来,寻医找药,守护数日。母亲说,夜里梦见我爬上一棵高高的树梢,一摇一晃的,很让人担心。还接着说:"一个人在外,要自己保护好自己。"此时,母亲眉头紧蹙,面容清癯,强忍着疼痛,上下打量我一下,像是察觉到我身上有什么异样,或者是知道自己留下的时日不多,努力把每一个字都讲得特别清楚。我体会到母亲话语的份量,就"自己保护好自己"一句,听似平常,细细品来,寓意深刻,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警言似的,醍醐灌顶,一直影响着我以后的风雨人生。母亲是在告诉我,人生的道路何其漫长,无论身处何处,难免会遇到挫折和困难,不可能处处一帆风顺。哪怕脚下是一马平川,还是急流险滩,都要头脑冷静,沉着应对,化干戈为玉帛。只有干干净净做事,堂堂正正做人,才能保护好自己,走好人生道路的每一步。

送母亲上山那天,忽然冬寒雾开,我第一次看见父亲流下眼泪,而且很伤心,他指着与别人调换来建房的那块地对我说:"你母亲是这世上最善良、最苦、最累的人,人都走了,建房有什么用,房子不起(砌)了,就把她埋在这屋基头。"我知道父亲很悲痛,心里不安、有内疚,应声作答,举目四望,淡蓝色的天幕下,飘着一朵白云,正悠悠远去。母亲走了,我怎么也没有想明白,神灵为何不履行善有善报的承诺。

光阴荏苒,这么多年过去了,每当我想起母亲的亲切叮嘱,她身着青衣,头戴皱纱,瘦弱、清秀、慈祥的模样就浮现眼前,病中的那句教诲,还是那么清晰,"自己保护好自己",我听到的,仿佛梵音袅袅,柳枝净水,遍洒三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