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扇凉面

20世纪，在空调没有盛行的年代，电风扇成了消暑“神器”。在我的家乡，风扇不仅给人吹来了凉意，还把面吹成了一道应季凉食。一入夏，苏州人最心心念念的事情莫过于一边吹着风扇，一边吃着用风扇吹出来的凉面，想想就舒服。

年少时，每逢暑假，父亲每天早起为我准备好午饭后，才安心去单位上班。为图省事，他经常会做一盘风扇凉面。在旧时苏城面馆，一套传统意义上的风扇凉面，应包含一碗浇盖糟油的小阔面，一碟黄瓜丝、绿豆芽拌成的配菜和一份现炒的浇头。父亲说，他小时候跟随祖父去面馆，凉面上桌，祖父在开吃之前，先浇一勺调好的秘制卤汁，然后将配菜倒入碗里搅拌均匀，倒上浇头后，即可一边吹着风扇，一边享用凉面。

父亲做凉面，自有一套章法流程。他把加了碱、鸡蛋的小阔面放入蒸笼蒸至六分熟，再入沸水煮，捞起沥干。给热面降温通常有两种法子，一是过水，即用冷水过几遍，直到凉得透透，再捞入碗里；二是吹风扇，就是将热面条撒在案板上，让风扇吹，这样处理的面条外凉内热，口感劲道。一碗凉面的神韵，重在调料。地道的风扇凉面，要放上特制的虾籽酱油。虾籽酱油外观与普通酱油无异，打开一看，深橘红的虾籽粘在瓶口微微泛光。这种佐料的鲜，是虾籽的鲜甜与酱油的鲜咸相结合。熬制虾籽酱油是个细致活儿，需等到四五月，选用抱籽河虾，刮出虾籽，洗净、晾干备用，在锅里加酱油、姜、葱、酒、冰糖，煮开、撇去浮沫，再倒入虾籽，用文火慢熬。虾籽煮熟后，虾的鲜味才能被完全释放出来。等面条被风扇吹凉透后，倒上一点点虾籽酱油足以提鲜、提香，这时的凉面才有了灵魂。至于配几样浇头，大可丰俭由己。我最喜欢父亲给我煎两个溏心荷包蛋，凉面端到面前，大口下肚，鲜甜劲爆的虾籽裹挟着爽滑的面条，感受粒粒虾籽在口腔里的炸裂之感，混成夏日里舌尖上的交响乐，吃一口就停不下来，要吃个盘底朝天才过足了瘾。一碗清清凉凉的面条下肚，带着清清爽爽的气息，如一阵凉风吹过，吹散了盛夏的燥热，吃得那叫一个酣畅淋漓。

高考结束后，我为了赚点学费和生活费，到郊外一个工地搬砖。时值七八月，工地食堂供应的伙食本就难以下咽，加上暑热缠身，我食欲不振。我每天吃得极少，加上要干较重的体力活，一周下来，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工友说，吃不下饭，哪有力气干活。他便带我去附近一家小面馆换换口味。看到菜单上写着特供风扇凉面，想起父亲做的风扇凉面，我立马来了精神。只是看到牌目上琳琅满目的浇头种类，顿时难以选择。老板似乎一眼看出我的心思，说：“要不，来一碗炒肉面尝尝，这是咱店招牌，保管你吃了，下回还来！”我便点了一碗。我和工友吃一口凉面，喝一口冰啤，好不惬意。

这碗风扇凉面，在我的人生里程碑中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这是我第一次自己挣饭吃。转眼又一夏，炎炎夏日让我格外怀念那一碗炒肉馅凉面。于是，我到单位附近一家新开张的苏式面馆，风扇凉面是当季的特供美食，只是价目牌上的浇头品种愈发“高大上”，有小龙虾、鲍鱼、蟹粉蟹黄……我踌躇片刻，要了一碗炒肉凉面、一个荷包蛋，外加一瓶冰镇柠檬汽水。炒肉馅还是原来的味道，荷包蛋却不是溏心的。毋庸置疑，我现在的吃相较之少年搬砖时文雅了许多。喝一口柠檬汽水，透心凉。此刻，突然刮来一阵凉风，它吹走了炎炎暑热，吹来了那段最让人怀念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