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吹新华路的风
清晨,出十五家园东门,走新华路。人行道的青石板整齐、有序,浅浅地覆盖着旧日的时光。初夏的风,穿过新的旧的楼宇,穿过悬铃木的枝叶,拂到身上,手上,脸上,柔和,清爽。抬头,天光初开,说有雨,雨未至,云层错落,阳光细碎,似给人间这盘菜撒了盐花花。初夏,阳光似盐花花刚好。少了,太暗。多了,易热。暑意初至,不热,不冷,刚好。脚踏在青石板上,不疾,不徐,行进的速度,刚好。一起行走的风,人,悬铃木,汇聚成河。不必刻意招呼,知道彼此存在,熟悉而陌生,像个老朋友的感觉,刚好。有需要做的事,没有非得在几月几日几点前做的事,没有非做不可的事。此种身在人间,又浮于人间之上的感觉,也刚好。
这几日闲翻书,翻看南宋的历史,看到我借住的十五家园,是当时的琼花园,满栽琼花。脚下这条新华路,当年称琼花街,两边,曾铺满如雪似玉的琼花。初夏,正是琼花盛开的季节,若回到宋朝,此时,我的脚步正穿越一片琼花,眼底,被琼花铺满,鼻翼被花香占领,如痴似醉。
其实,琼花没那么香,但太过盛大。我不喜欢这种盛大的繁华。开着开着,就没了。走着走着,便消失了。青石板下的那些花儿,只开放在八百年前的旧时光里。不去翻看,无人记得。八百年前,八百年后,那些层层叠叠的繁花和脚印,都被青石覆盖。我行走在青石板上,便似行走在时光之上。时光之水流淌,不疾,不徐,和拂面的风、细碎的阳光一般,都是刚刚好。我无意挽留那些被用旧的时光,只是浅浅地翻翻,浅浅地叹叹。
“松阴一架半弓苔,偶欲看书又懒开。戏掬清泉洒蕉叶,儿童误认雨声来。”
八百年前那个初夏,诗人杨万里从梦中醒来,眼前,一架松阴,半弓苔痕,不多,刚好。随手取一本书,翻开,又合上。合上,又翻开。反正,可以看,也可以不看,这世上,没有一本非看不可的书。如此看书的心态,亦是刚好。见儿女嬉戏,游玩,传来软软糯糯的嬉笑之声,诗人顿觉时光逆流,放下书本,悄悄行至水边,伸手掬一捧清泉,慢慢地撒在蕉叶之上。“嘀嗒”之声传来,嬉戏的儿女顿时慌忙,呼喊:“落雨了!落雨了!”
雨未落,倒是诗人杨万里“呵呵”的笑声,如大雨倾盆。
我喜欢芭蕉,喜欢雨打芭蕉的脆响。初夏,芭蕉已经长至可听雨声的高度了。想象诗人掏在手中那一捧清泉,真像是掬了一捧清浅的时光。指尖漏下那雨打芭蕉之声,是时光落在岁月板壁上的回音,清脆,邈远。想象八百年前,初夏,诗人走在新华路上,穿越一片琼花。那些花儿,开得真是盛大。但诗人没有记录。诗人只记录了一架松阴、半弓苔痕、一本可看可不看的书、一场亲手制造的雨。初夏,是有一些清浅的东西需要被记忆。和诗人杨万里一起行走在新华路上,是一种奇妙的感觉。这个初夏的清晨,和许多人一起,行走在时光里,像行走在风里,雨里,行走在细碎的阳光里。
朋友圈小白说:浅夏。浅得刚刚好!
浅笑、浅尝、浅耕、浅醉、浅梦、浅吟、浅吻……我喜欢这个“浅”字,清浅的时光,比浓烈的美酒入味。好似宋时官窑出品的笔掭,清清浅浅,自然而然,盛不了多少墨,却被人珍藏。
浅夏,行走在新华路上,吹清浅的风,晒浅斟的阳光,看时光在青石板上浅浅地流淌。伸出笔去,浅浅地掭一下,可在时光深处写下一个字——“浅”。“浅草才能没马蹄”。浅得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