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的语言
很多人一生都在做一件事,离开村庄。这话似乎有些偏颇,若是把村庄改成城市,这话就有些失去理智了,“很多人一生都在做一件事,离开城市”,你觉得能说通吗?
但其实,看看周围的人,包括我们的家人,我们熟悉的朋友,真的很多人一生都在挖空心思地“逃离”村庄,甚至宁死也不回头,大义凛然的样子,使村庄觉得自惭形秽。是不是有的村庄太丑陋了、太穷了、太封闭了?和城市比较起来——不,村庄是无法和城市相提并论的,比起城镇,比起阛阓之地,她都那么土,那么的缺乏一点精神和独特的个性。
老掉牙的人,老的人,在村庄里抗争了一辈子,终于没能逃离出去,就都不停地把希望寄托在后生身上,拼命地、砸锅卖铁地供孩子读书,就一句话,读了书,就能走出村庄了。
村庄里的人都不容易。
终是觉得,每一个中国人都是属于村庄的。现在不是,以前是;以前不是,祖上是。应该是没有彻头彻尾的纯正的城里人。不过是有的人尽快地进入了城市,并融入其中,还使自己像极了比之更先去城里的“城里人”,说话像,举动像,逐渐的,生活方式也像。乃至,便忘记了自己的村庄,甚至不去想,不去说,懒得说,也羞于说。似乎村庄带给自己的,完全是一种耻辱。
那真的是一种自欺欺人。
总有一样,你是决然抹不去的,就是方言土语。在你一出生,在你还在村庄时,在你离开村庄前,你一直说的语言,是完全属于村庄的。那是烙印。有趣的是,离得近的不同的村庄,方言不会差别很大,可是倘若把范围扩大到方圆百里,就未必了,听起来,或者很陌生、很可笑。村庄就是这么耿直,不是她的,她决不容留,也因此,她千百年来,封闭得越发让后生们嫌弃,乃至纷纷离家出走。但即便如此,刻意地抹煞关于村庄的记忆或者烙印是不明智的。那是人的根,盘桓在记忆深处。那是人心灵的甚至唯一的沃土,抑或是最后的守地。
一个人骨子里如何,是可以和他的村庄联系起来的,仿佛村庄是硕大的根,人是枝梢或者叶子。那是一种类似血液般的灌输,或者是文化的传承吧。而村庄原本是没什么文化的,读书人少,名胜古迹少,没有大学,也没有图书馆,没有讲堂,我不是借用汉语的修辞,运用反讽之类的方法来玩弄文字游戏,真的,村庄有什么?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的地方,会有文化吗?可是,不能否认,村庄对一个人的成长那么的有促进、催化、教唆、雕刻作用,宛如岁月的刀,缓慢地、不急不躁地、耐性十足地一笔一笔地在人的脑子里刻下,刻成年轮,刻成思想。人会行走了,才是一个独立的人了。到底是谁把持着那柄刀?是村庄不长草的荒山,是村庄不好看的歪脖子树,是村庄臭烘烘的水潭,是村庄的一抔土,乃至,是方言土语?是的,这些,是天然的大学、图书馆、讲堂。人甚至从一只羊和一匹马那里开始了对人性的思考,开始认知善良、丑陋、残忍和凶恶。是的,只有村庄才能全面且公正地给予你对生活的全部认识。可能有野蛮,却没有欺骗;可能有愚昧,却不妨碍你对知识的追求。乃至为什么村庄要鼓动你成为一个城里人?那是因为村庄觉得城里好,并实实在在地承认村庄有太多的地方不如城里,而丝毫不把自己的观点藏着掖着。
在村庄里,你看到的都是真相。
城里很好。生活在城里的时间一长,有的人就忘记了村庄。很久都不想回去。方言土语也不说了,说普通话,说外国语,“Why?”“OK!”,夹杂着,半土半洋。
我在公交车上,看见一个长得并不好看的女孩接了一个电话。车是从开发区驶向火车站的,而由于连日来的坏天气,火车站已经聚集了太多的人。我为这个显然去火车站的女孩担忧。那个电话是她的村庄打来的,她用我完全听不懂的方言土语说着,笑着(声音不大),表情丰富,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头前后摇着,旁若无人,她那么开心。我都想笑了。十几分钟吧,她挂了电话,她又趴在了扶手上,看样子她是晕车的。来自村庄的电话,让她一瞬间那么可爱,是的,这就是村庄的感染力。
村庄决不会给你大把的钱,让你富有;决不会给你权力、地位,让你不可一世——村庄只会给你快乐,任何时候,只要你走回村庄,你生于城市的那些烦忧,都会离你远去,哪怕很短暂。你说起方言土语,立即就有人搭话,不像在城市,你一张嘴,别人可能就觉得是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