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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块土地太迷人

作者: 周毖2023/11/04随笔

乡下那一亩三分地是二老生儿育女、休养生息的地方。几十年朝夕相处,七弯八拐、凹凹凸凸的特征多了去了,不过这些都不用二老刻意去记,它们早已嵌进稀松平常的生活之中,就像一个养久了的孩子,对他身上的特征了如指掌一般。一个地方住久了,每一寸土地与每一滴汗水相互浸润,每一件东西与每一丝气息相互感染,天长日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到年老时,老家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每一丝空气,每一粒尘土都根深蒂固地植进二老身体发肤,在脑子的沟壑褶皱里安了家。不管你是出于什么原因,如果要把二老从那块土地上生生分离出来,真的就跟要把她身体的皮和肉剥离开来一样艰难和痛苦。

我和小易刚结婚的时候,二老五十出头,头发未白,牙齿倍棒,尤其是公公大人,古铜色的脸闪着光跟涂了油一样,一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偶尔就着干胡豆下酒,咯嘣咯嘣——声声洋溢着自豪。他们那满满的精气神,由内而外地透射,着实让人羡慕。一年四季,田里土里忙个没完,门前、河边、坡上、坟头,该种的庄稼一样都没有落下。猪栏里喂着猪,池塘里养着鱼,鸡鸭是必须要养的,不仅可以吃到最放心的鸡鸭蛋,来个客人什么的,根本不用着急,公公在农村可是能办酒席的厨子,杀只鸡不过分分钟的事。堂屋外边的柱子上常常拴着一只黄狗,走个人户赶个集尽管放心。防鼠的猫也养了一只,说是晚上可以一觉睡到大天亮。我是最不喜欢养动物的,一是觉得吵,二是觉得脏。可二老那架势恨不得牛羊也给一起养上,他们的理由一大堆:自家粮食喂的鸡鸭,经过了正常的生长期,吃起来肉质细腻,特别香;人吃不完的东西都可以拿去喂它们,没有浪费;所有禽畜的粪便都是上好的肥料,没有施化肥的蔬菜慢慢成熟,新鲜又营养;过年的时候,就不用去买既不放心,又价格昂贵的鸡鸭鱼肉了。其实一年到头鸡、鸭、猪消耗的粮食就有好几百斤,还不去计算他们付出的劳动成本。可二老心甘情愿,自己劳动获得的成果自享或分享都是无比开心无比幸福的事,劳动致富、劳动最光荣、劳动最幸福是二老一年到头的奋斗目标,否则毫无情趣。总之,一切正干到兴头上,家里什么都不缺,一年四季,粮食、蔬菜、禽畜完全自给自足,偶尔还可以送与亲朋好友。这在心理上可以得到多大的满足。何况他们的三个孩子都顺利地成家立业,乡亲们都羡慕地称他们为“享福老太爷(婆)”。这个名号可不是村上人人都可以得到的,这意味着丰衣足食,无后顾之忧啊!可在二老的心目中,追根溯源,所有的好生活都是这块土地馈赠给他们的礼物,是这块土地给了他们力量也给了他们好运气。

一晃十年过去,二老六十多岁了。头发斑白,身体衰老了不少,抵抗力减弱。儿子心疼地说:“辛苦了一辈子,不种田土了,搬到街上来和我们一起住。”二老言听计从,到街上来了,可不到一个月就开始往乡里跑。说什么街上灰尘多,空气不好,家里规矩多,进屋要换鞋,连吐口唾沫都不方便。好不容易头一次到街上过了一个年。春节刚出头,一会想着池塘坎上的樱桃花开了,厨房边上的李花开了,洗衣台前的桃花开了,担心过路的大人小孩折了花枝少挂好多果。一会想着樱桃树结果子了,担心鸟雀贪食嘴馋的小孩提前偷了去。若是遇上夜晚下春雨,更是睡不着觉,一直念叨:“这春雨涨起来可怎么得了,瓦沟的竹叶没扫,檐下的水沟没掏,水走不及怎么办?”清明前后,回去扫墓是必不可少的,一看家家户户都开始种瓜点豆,哪能让自家房前屋后的地空着,那不比挖了自家的祖坟还难受?怎么办?赶紧地住下来,翻土、撒种、育苗、栽菜。这菜一旦种下去,便没有了停息的时日,三天两头往乡下跑。春末夏初,桃李挂果,自然天天惦记它们的去处,回去了,顺便给蔬菜上点肥,再摘一些鲜嫩的黄瓜、南瓜、辣椒尝尝鲜。吃菜的时候,二老脸上是满满的幸福,似乎在说:“怎么样,自己种的,最新鲜最营养的蔬菜!”我们都很懂事地大加赞赏。这不仅仅是对他们劳动的肯定,刚从土里摘下的蔬菜就是有一股特别的清香在口腔里回旋,实在是大棚蔬菜不能替代的。仲夏时节,夏日炎炎,小池塘里荷花开了,二老既担心荷花被人摧残结不了莲蓬,又担心大池塘的鱼被热死。最难受的是秋天收割季节,田野里,到处一片金黄,那意味着一年的粮食有了着落。这是土地回馈给农民最厚重的礼物,是任何庄稼都不能相提并论的。二老门前的那块田之前一直给这个家源源不断地奉献饱满的谷粒,把粮仓装得满满的。眼看着门前那沉甸甸、黄澄澄的稻谷被村里的人叫来收割机,齐刷刷地割倒、脱粒、入袋,大包小包扛到晒坝晒干,最后进了别人的仓。二老才真切地感受到今年这块田早让给别人种了,里面再也没有流进自己的汗水,这稻谷不再属于自己,粮仓空空如也,心也同时被掏空了。他们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别人忙碌、收获、喜悦,怀念累并快乐的感觉,可怎么想怎么看也找不回属于自己的”喜上眉梢“啊!买稻谷跟自己种稻谷的感觉哪能一样呢?后者是满满实实的成就感和踏实感,那踏实感完全是归仓的谷粒一颗颗堆筑起来的啊!我敢说,有了满满的粮仓,二老整个冬天都睡得安稳甜蜜。要不怎么会有“秋收冬藏”一说?金秋那满实满在的收才能续写寒冬那悠闲自得的藏,这个道理自古而然。

这种刺激他们怎么受得了,从乡下蔫蔫地回来后,好几天心神不定,像丢了魂似的。然后是东一趟西一趟地把带到街上的细软搬回乡下去,说什么趁做得动还可以种两年,这一种就是好几年。有时累得躺在床上哼哼唧唧、哎哟连天,第二天门一开,看别人干活,立马拖起毛病又干起来。真不知道哪来那么多力气,这恒久的内驱力来自哪里?我们好说歹说二老才松了口:“明年只种点菜,不种田了。”可一到春天,瞅见别人跨田,搭田坎,又毫不犹豫地甩开膀子干起来。真是见不得别人动,种田有瘾一样。就这样,乡下那块地在二老心里下了根,与她们的身体盘根错节,每一个季节,每一桩农事都离不开她们那双长满老茧的双手的拨弄,年年岁岁重复着旧活,也演绎着新活,每一次看似相同的播种和收割都会收获不同的好心情,这双手在土地上完成了一件又一件赏心悦目的作品,享受这个过程成了习惯,习惯成了自然。

春华秋实,是乡下那块地最绚丽的景色,也是给二老最大的诱惑,这诱惑太迷人。

转眼到了古稀之年,二老几乎满头飞雪,婆婆驼了背,公公缺了牙,可出人意料的是——他们说:“都满七十了,乡下住惯了,哪里都不想去,重新把房子修一修,一直住到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