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恋
一
天上飘起毛毛雨时,缠了三寸金莲的曾祖婆走了。
曾祖婆九十多岁了,头发还没啥白,还嚼得动铁锅里炒出来的干胡豆,还自己种块菜地,拌土、播种、栽苗、施肥全包,虽是小脚,走路也是咚啊咚的。后辈人一插手,她就说:“我各人动得,九哥说了的,劳动是世上最光荣的事。”
曾祖婆走前在摘南瓜花,她说中午给我们炒南瓜花。摘花时脚下一虚,身子一折,摔了一跤,竹篮里的半篮南瓜花洒了她一身,花冠金灿灿的,像五星。
她眼里盈着光。她说,我炒的南瓜花,九哥最喜欢。她说,把我睡的床烧了,还有床头的小匣子,一起。她说,把我埋在玉梅和富民旁边,墓地我留起的。她说,九哥,等我。她哼,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二
曾祖婆视若珍宝的小匣子,总是锁着的。
曾祖婆没出过嫁,没有后人,但我们全是她的后人。曾祖婆十七八岁时,出挑成黄茅坪、中山坪的一枝花,闺范女红,百里挑一,进过学堂,下过重庆,求亲的人踩塌了门槛。曾祖堂兄弟们,从大老爷到幺老爷,不是有名的乡绅,就是袍哥大爷。曾祖婆是他们的独妹,谁都把她捧在手心。有个军阀团长看上了曾祖婆,我们家不同意,团长带了匪兵来横的。曾祖他们吆喝一声,骤然聚来了数百名袍哥,四老爷一枪打掉了团长的帽子。团长咬牙切齿悻悻而去。曾祖婆就赶紧定了门亲事,对象是成都的一位公子,正在海外留学。
曾祖婆到底没有嫁给那个公子。那一年,曾祖婆的那个“九哥”来发动革命,在我们家大院子办学堂教书。我们家对外称是曾祖婆的未婚夫留学回来了。有一天,我们家几个耍枪的老爷一伙人,去万县城里参加一个长辈的白事。夜里,那团长带匪兵把我们家大院子围了个水泄不通,要搜查捉拿教书的共产党。不交人就血洗了黄茅坪。家里剩的两个耍不来枪的老爷,此时就如热锅上的蚂蚁。
“九哥”不愿连累大家,要挺身而出。
曾祖婆一下抱住了他:“大家都晓得你是我男人,哪是啥子共产党?”拖着“九哥”的手,奔进她的闺房,上了她的绣床。
幺老爷出面交涉说:“我们家没有窝藏共产党,教书的是我们妹夫!”
团长冷笑着,推开幺老爷,搜进了曾祖婆房里。明晃晃的火把下,一条两尺多宽踏凳上,摆着黄色男皮鞋和三寸绣花鞋,床头官帽椅上,挂着笔挺的黑灰色条纹男西装、海虎绒女式短大衣,凳面上是其他男女衣物,三重雕刻龙凤呈祥万字祥云床檐下,描龙绣凤的锦被中,曾祖婆躺在“九哥”臂弯里。团长一抬下巴,一个匪兵踏上踏凳,掀开了被子——曾祖婆和“九哥”都赤裸着身子。
曾祖婆抖抖地抓起枕头下的枪,比划着,尖了嗓子:
“没看过两口子困瞌睡么?出去!”
匪兵们退去后,曾祖婆两眼一翻,瞬间瘫软。
是夜,通过连着黄茅坪岩上的暗道,“九哥”和幺老爷去了远方。
明月山山脉和南山山脉,状若大巴山伸出的两根手指,拈起中山坪、黄茅坪两朵花,微笑着在一平如镜的狭长平坝里,装饰成盆景。“九哥”曾看着盆景上的小山包,山包间的大路旁道,跟围棋盘上密布的棋子和格子线,生得完全一个样,加上草深林茂,雾重烟锁,宛如巨大的迷魂阵,就对幺老爷他们说:“这个地方好打游击。”
匪兵们在黄茅坪搜了好几天山,“九哥”的影子都没得,就抢了老百姓的鸡鸭猪羊。
这事一闹,曾祖婆和省城的公子退了婚。
曾祖婆就等着“九哥”回来牵她的手。
三
玉梅是曾祖婆的养女,玉梅花样年华时,从外面来了个叫富民的年轻人,富民从鞋帮里取出了“九哥”的一张纸条,纸条上有四个字:“天要亮了。”曾祖婆盯着四个字,眼泪簌簌往下落。
我们家大院子的学堂里,富民也走上了讲台。
白天,富民在我们家大院子里公开教书;晚上,富民在我们家大院子里秘密开会。
富民说:“天下穷苦人生不如死,我们不能再做饥寒交迫的奴隶,我们要自己救自己,救天下我们一样的劳苦大众,我们要像屋檐下的蜂子,团成蜂包一样,齐心合力,就能当家作主,就能创造幸福生活!”
富民说:“没有哪个人不死,但要看死得有没有价值!为自己死,轻如鸿毛臭如狗屎;为天下穷苦人死,重如泰山流芳百世!”
玉梅白天听富民上课,晚上给来开会的人端茶送水。富民在夜里开了很多会,渐渐地,黄茅坪、中山坪地下党活动风起云涌。玉梅望着富民的眼睛也越来越像天上星亮晶晶。
这时节我们家的众多老爷有以前跟“九哥”走了的,有早几年死在反动政府狱中的,有在后方被日寇飞机投弹炸死的,有壮士出川,视死如归,一寸山河一寸血,跟日寇肉搏而亡的,剩下个把已风烛残年勉为其难撑起门面。
黄茅坪的东麓下,新场街口有座小桥,横跨明月江支流,桥头各有棵大黄葛树。铁匠铺就将桥南头大黄葛树的树身做了墙壁。那天当场,这里打锅铲的、换镰刀的、过路上下的,煞是热闹,富民和玉梅提着挖缺了的锄头,来铁匠铺换锄头取情报,刚走到桥中间,富民忽然对玉梅说“快跑!”时,军统已堵住桥一拥而上:“抓共产党!”富民挥起手里的锄头,砸在了一个军统特务的脑袋上,就被特务扑倒了。玉梅咬掉了一个军统特务的半截耳朵,军统特务恼羞成怒,朝玉梅的心口打了两枪,把她蹬到了桥下的明月江里。五花大绑的富民,眼睛喷出了血泪。
富民是在明月江边被枪杀的,军统要杀一儆百。他经受住了军统千般折磨万般酷刑,虽然饱受摧残、戴着重镣,但却是铁骨铮铮温文尔雅。富民看着围观人群中那一双双愤怒焦急的眼睛、悲痛绝望的眼睛、麻木愚昧的眼睛,转身微笑着对军统特务们说:
“我临死前,要唱唱歌!你们不会不允许吧?”
特务们松开富民,他已经不能站立,就盘手盘脚坐在地上,望着人群,开了口:
“穷人家真是难呀,无地又无田……穷人家真不易呀,出些牛马力……大家伙呀要齐心,翻身救自己,共产党是咱的领头的,拥护毛主席!”
唱了《穷人歌》,又唱《前进歌》:
“同胞们大家一条心,挣扎我们的天明。我们并不怕死,不用拿死来吓我们。让我们结成一座铁的长城,把强盗们都赶尽。让我们结成一座铁的长城,向着自由的路前进。”
接着唱起《国际歌》: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我们要夺回劳动果实……”
歌没唱完,特务们的枪响了。富民脸上带着笑容,睁着星宿般亮晶晶的眼睛,倒在了沙滩上。
四
曾祖婆的小匣子,一打开,就红光扑面。红布红绸包了好几层,一层一层将其揭开,上面是富民带回来的“九哥”那张纸条,纸的颜色暗旧发黄,有些酥脆,纸上四个刚劲的字:天要亮了。纸条下是“九哥”、四老爷、幺老爷、富民等人的烈士证明。匣子里还有一根红头绳,一块绣着鸳鸯戏水的手帕,一把木梳子。
我们含着泪,把曾祖婆睡的床、连同小匣子和匣子里的东西,都烧在了曾祖婆的金井里,然后安放了曾祖婆多年前就准备好的柏木寿材。寿材头回板上,我们惊讶地发现,通常刻福字的地方,刻了锤头和镰刀。
她长眠在了富民玉梅合坟的旁边。
春天里,我们在她的坟边栽了几窝南瓜,很快,她的坟头就开满了南瓜花,花冠金灿灿的,像五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