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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槐

作者: 路来森2023/08/29散文

站前街,是一条百年老街,行道树,俱已耸然。

多为国槐,当地人习惯于叫做“笨槐”,它生长缓慢,却岁月弥老,经年老干,屈曲倔强,枝叶繁茂得不得了。这是一些经历过时光的树,是一些看过纷繁世情的树。它们像一些老人,沧桑的躯体里,贮满了对旧时光的记忆;它们又像一些坚守者,执着地守护着站前街的平淡和安宁。

初夏时节,树上开满淡黄色的小花,一串一串地挂在那儿。花,是碎碎的花,黄,是迷迷离离的黄,凝视之下,给人一种梦幻般的感觉。碎碎的黄花,夹杂在碧绿葱郁的树叶之间,风来树摇,感觉满树星光灼灼,婆娑之风景,大具风致。这是一年里,站前街最美的时节。我觉得:这种美,是一种俗常之美,是一种平民之美。

万千黄花,即如万千俗常人的眼睛,恬静、安适地看着这个浮嚣的红尘世界。

一些人,拿了竹竿,竹竿上绑定一铁钩,用它来拧取槐花儿。仰头,拧取,“吧嗒”落地的花枝,碎碎的黄花,悠然的摘花人,天光淡淡,有逸人之风神,也让人觉得美好。听说,国槐花放砂锅中炒干后,可以制成槐花茶;性凉,署日作茶饮,正可以籍此除热消暑。

我喝过几次槐花茶。茶花放进杯中,花儿便慢慢地绽开;啜一口,一种涩涩的焦糊味,在舌尖上洇开,感觉,秋风瑟瑟。

树,很高大,夏日里,枝叶纷披,树荫几乎把整条街都遮住了。看不到大片的阳光,只有枝叶间筛下的斑驳细碎的光影。疏疏落落的,像一个时代的散漫细碎的心情,那么闲适地开放在那儿,等待着一天天的日子,把它消释掉。朗月的夏夜,行走站前街,漏月米碎,迷离堂皇极了,像是行走在一个神性的世界之中。感觉这条街道,杳渺、幽深,有一种沉甸甸的厚重感,有一丝极其悠远的茫然感。此时,你不能言,你无法言,你只能在内心中默默地期许,但到底期许什么?亦莫可名状。

很多时候,我一个人,静静地行走着,但觉心神,悠然,悠然。

白天里,街道两边,树荫之下,就招惹了许多乘凉的人,多为老人。怎么有那么多老人?一摊摊地围在一起,足足有十几个“摊子”,每一个“摊子”,都围有七八个人。他们在打牌,在弈棋,或者,就只是聚在一起闲聊。大多,白发苍苍,远远望去,有“苍山负雪”之情味。看着这样的一些人,让人觉得时间的脚步,是那样的迟缓;仿佛,每行走一步,都很艰难;可最终,还是不得不为自己,画上一个苍白的句号。

我猜想,这些老人,应该多数是工厂的退休工人,最初,他们聚集到这儿,或许,就只是因为这儿的树荫。那种国槐铺下的特别的树荫:凉凉的,柔柔的,氤氲着一种古旧的氛围,一份怀旧的情绪。后来,他们相识,相交,相互认作了朋友;于是,终于离不开了,朝夕相处在站前街上,成为他们生活的一部分。

有时,我也会站下来,以一位旁观者的身份,观察他们。

我会端详着其中的一张脸,企图透过这张脸,去窥视他人生的春夏秋冬;曾经的风吹雨淋下留下的印痕,或者,晴天丽日下,心海上泛起的粼粼波光。可是,总难看透。每一张脸,都那么沉静而洗练,像秋野晴空,是一望无际的寂寞和辽远;纵有曾经的沧桑,也被深深的皱纹遮蔽了。从这张脸上,你只能看到一种生命淡定后的平静,一种时间绵延酿就的醇厚,一种简化了的洗练人生。

岁月,就是这样无情,它会慢慢地消释掉所有曾经留下的印痕,使生命走向回归;最终,还原生命一种本原。一种干干净净的本原,一种赤子般的本原。

站得久了,有人会抬头看看我,会意地一笑。有人还会问上一句:“是你啊?”

一种似曾相识的问候。这么的简单,却也让人体味到一份淡淡的人生味道,一种出乎本然的人情味——心中,禁不住油然生出一份美滋滋的感觉。

老人如树,树如老人,他们彼此映照着,成为站前街上的一道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