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坡地
父亲站在坡地上,阳光正好,天蓝得一丝不苟,风也温柔。布谷透过茂密的树丛,发出天籁之音。犁铧和镢头,一根柳条鞭子,一头黑骡子,在堤坝严阵以待,铁家什已经被砂纸擦拭得雪亮,有着明月的光泽。父亲是个画师,在许多春天里,将一坡地当成画板,把农具磨出刀的锋利,然后,点一粒一粒种籽于大地的胸膛。
父亲明白,一个农民,离了土地,仿佛鱼儿离了水域。春华秋实,父亲在一坡地大笔一挥,写不尽一河秋色,画不完村庄的图腾。走着,走着,河不复昔日的丰腴,憔悴不堪。芦苇被连根拔去,残存的几枝芦花,在萧瑟的西风中,呜咽,哀哭切齿。河岸,住着几家厂子,养貂场,养牛场,还有一家罐头厂。他们把日常的废品丢到河里。河越来越瘦弱,仅剩一道窄巴巴的水流,气喘吁吁地活着。原来的二亩稻田,供不上水,砍了。父亲捯饬捯饬,撒上大豆。斜阳西下,父亲依着镢头,望一眼被纂改的稻田,叹息一声,目光矮了几寸。叹息一声,泪也夺眶而出。
清澈宽阔的河,不复存在了。大地上,留有一道沟壑纵横的河床。河老了,皱纹密布。偶尔有鸬鹚飞抵,梳理梳理羽毛,缅怀缅怀过去。同父亲如出一辙,父亲和鸬鹚守在一组风景里,各揣心事,你看我一会儿,我审视你一会儿,面面相觑,又似曾相识。在哪一年,哪一天,鸬鹚与父亲仰躺在洁白的沙滩,凝视着天空大雁南飞,周围苍翠挺拔的白杨,掴来一阵儿一阵儿劲风。叶片飞下,蝴蝶般舞蹈着,落在父亲的衣襟上。父亲还想到,晚秋,他在月亮底下捆扎稻子,夜鸟曼妙的叫声刮破村子的寂静,稻子的香气,传得很远很远,比鸟鸣深入灵魂。
现在,父亲卷进一场暴风雨中,他像一株生病的玉米,弓着脊背,不住地咳嗽,每咳嗽一声,大地颤栗一下。太阳也被一朵乌云遮住,河水静止,鱼儿停止游弋,侧耳倾听。岸畔的牵牛花打蔫儿,杨树上的蝉鸣暂停。动植物与父亲情同手足,陪伴数十载。他们在人间一起烟火着,一起风霜雷电,一起沧海桑田,一起恩爱缠绵。父亲懂一根枯枝的需求,一枚磐石的疾苦,一头牛的前世今生,一条狗的慈悲,一枝狗尾巴草的寂寞,一方瓦的厚实与委屈,一爿院落的孤独和荒凉。父亲的身体一有异样,村庄里的杨柳知道,一缕风知道,风一遍一遍吹拂杨柳,让满树的枝叶摇摇晃晃,督促父亲快去治病。
老房子门口,一棵杏树,另一棵桃树。现在,开出几朵花了。父亲离开村庄的时候,冲着杏树和桃树鞠了一躬。父亲轻声说,一定等我回来,我想看着一树的花开。父亲对所有熟悉他的植物、动物、一匹马、一只羊、一群鸡,甚至他曾经用铁锨挖的坑,都充满虔诚。父亲的眼里含着泪,今日一别,来日何曾有归期?父亲,父亲啊!伸出手,一次一次,一一和铁具告辞。他触摸着一弯月牙镰,老伙计,还记得我十年前,从集口买你回家?这缺口,对不起,我割葛条不小心,割在石头上,本来,我想换掉,你跟了我十年呢。父亲说着说着,泪潸潸而下。一个烟笸箩,檀木订制。泊在炕梢,笸箩里尚有几撮烟叶子,浓烈的烟味,熏染的房间,里边全是父亲的味道,一种光阴的沉淀。父亲默默地端走烟笸箩,医生说过,以后,不能抽烟喝酒。地上摆着几箱啤酒,白酒。父亲盯着它们,黯然许久,许久。
房后的苹果树、梨树、板栗树、圈里的克洛猪、四只灰鸭子、三只蛋鸡,此时,沾着父亲的情绪,不言不语,低着头,眼神在地面游走,纷至沓来的旧时光,欢喜着,雀跃着,你推我搡,跌跌撞撞,潮水般奔向父亲。那时候,父亲意气风发,稻穗般光芒四射,站着,躺着,都是一棵松。一个人拉一把犁,犁完一坡地,累了乏了,躺在摆好的地垄上,让身体长出一片片树林,一坡坡庄稼,一条条溪流,一道道山岗,一朵朵云彩;一滴滴露珠,一颗颗雪花,也长出坚硬的铁具和石头,长出山峰的品格和锐气,长出一团团燃烧的火苗与广袤的草原。我有理由坚信,我也是父亲身体内长出的河流,不过,我很叛逆。我沿着父亲的河逆流而上,希望回归原发地,涅槃重生。我不得不面对一个铁的现实,父亲病了。父亲像村庄那条河,弱不禁风,我怕三级小风就把父亲推倒。我必须回去,卸下所有事务,陪父亲迈过这道坎。
父亲说,这一坡地,留着。无论怎样,不可以丢弃。这一坡地是父亲活下去行走尘世的硬气和标签,谁也剥夺不了!
老舅要种,村里任叔要种,好几个人争先恐后问父亲,要把一坡地租给对方,一亩地租金由三百增到五百,父亲摇摇头,不租。一坡地是父亲的命根子,一坡地也是父亲多年相濡以沫的知己朋友,父亲绝不会租出去。可是不租出去,一坡地,父亲手术后能种吗?这是严峻的事实,父亲打个哏,说,天老爷不把我按倒在炕上,有一口气,我就种!父亲的态度很坚决,舅舅们换了思路,我们帮你种,义务的,父亲噗嗤乐了,这个中,这个中。
父亲对一坡地,最有发言权。父亲留住一坡地,也留住一坡绿色的希望和梦。父亲就是借着一坡地,以及他念念不忘的村子,挺过一把手术刀的难关。父亲康复出院后,衣服也不换,第一件事就是到一坡地转了一圈又一圈。父亲捧起一把土,放在胸前,眼睛红了,“咕咚”跪下。父亲喃喃自语,我回来了,回来了,我们又能在一块了!父亲一挨到土地,眼里活力无限,浑身是力量。土是有生命和温度的,他和父亲一道,成为活着的村子,成为我们的故乡。想家时,一回头,便看到父亲,笑吟吟地杵在身后,一棵白杨似的,巍峨坚韧,不卑不亢,不屈不挠。随即,沉甸甸的乡愁,结了一树的果子。
父亲回家的当天下午,就驾起张叔的黑骡子,骡子和犁杖在前,父亲在后。父亲,朝空中甩了一下柳条鞭子,鞭哨嘎嘎响,父亲高高扬起的鞭子,却拐个弯收住。没有落在骡子背上,黑骡子十分配合,地垄犁得笔直,不多不少,不偏不斜。父亲扯着嗓子,吼出:“驾!喔喔!”骡子前蹄扒地,一人一骡子一犁,向一坡地深处奔去。很快,父亲和骡子,犁铧深深融入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