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澈不觉寒
他们家每年都要种两缸荷花,从挑选"藕秧子"到往缸底铺马粪,从倒半缸河泥到小荷叶冒出来,荷花开了,露出嫩黄小莲蓬,"荷花到了晚上要收朵,轻轻地合成一个大骨朵。第二天一早,又放开……"汪曾祺在《荷花》一文里,将自家缸里的荷花写得有表情有光彩有灵性。虽平淡质朴如话家常,却透着精致和纯粹。
好多年前,我读汪曾祺的《荷花》,印象颇深。再读此文时,不是在"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盛夏,而是在荷花繁华落尽的秋冬。准确地讲,是在女儿家小区的荷塘边。
我出生的穷乡僻壤的农村,人们只知种小麦、点玉米、耩豆子、栽红薯,没有种植荷花的习俗。20世纪70年代初,不知生产队长动了哪根神经,号召群众将牛屋后的寨河沟"截"一段,两端供行人和牲畜车辆通过,中间那段种上荷花。牛把式天天到荷塘边担水喂牛,荷塘内的藕默不作声地做梦。秋末冬初,社员们真吃上了鲜嫩脆香的莲菜了。和小伙伴戏耍时,我会故弄玄虚说一谜语:"两头尖尖像织梭,钻进泥里扎个窝。有人说它心眼小,有人说它心眼多。"
不知什么原因,这个长条形荷塘只盛开了两季荷花,之后就消失了。长大后我离开乡村,曾在一些地方邂逅荷塘,因为来去匆匆,总是饱了一时眼福就罢了,从未仔细品赏过荷之风韵。
真正与荷塘长相厮守,听雨打荷叶声响,看荷花执着开合,还是近几年的事儿。小外孙出生后,我和妻子搬到女儿家帮着带孩子。女儿家小区荷塘边,是我经常流连的地方。
塘西南角搭建有凉亭,周围栽种花树,安放着铁艺户外桌椅。塘内植入不少"种藕","种藕"芽尖钻了出来,露出了水面,顺风随势铺摆开圆圆的叶面,修长的荷秆顶起硕大的花骨朵。花瓣落去,结出了喜人的莲蓬。初夏和金秋,放学归来的小学生趴在铁艺桌上写作业,我坐在椅子上看书。我们都有荷塘陪伴,一袭荷香一身舒适。
最触动我的,是深秋荷塘景象。汪曾祺笔下"下雨了。雨打在荷叶上啪啪响。雨停了,荷叶上的雨水水银似的摇晃。一阵大风吹,荷叶倾侧,雨水流泻下来"的情景不见了,往日里旺盛碧绿的荷叶,好似被夏日骄阳烤煳了似的,枯黄色慢慢从外向里浸洇。荷花穿过时光的长廊,隐去"菡萏香清扑面来,映红荡绿涨汀台"的繁华,留下"寒塘瑟瑟落芳魂"的寂寞。
秋雨淅淅沥沥,敲击在落败残荷上,残荷仍有卓然的从容,显出少见的凄美。残荷之美,正如李商隐描绘的"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那凄婉的声音,像伤情老歌,在道不尽的缠绵情感中,倾诉着离合悲欢。
荷花又名芙蓉、芙蕖,古往今来,荷花为题材的诗文可谓众多,最早写莲花的,当属《诗经》中的"山有扶苏,隰与荷华"、"彼泽之陂,有蒲与荷".周敦颐的《爱莲说》也是千古名篇。
我站在深秋雨中荷塘边,跃入眼帘的是折卷的枯叶和折屈的茎秆。残荷构成的图形千姿百态:有的荷叶蜷缩成一团,耷拉着呈下垂状;有的茎秆弯曲成半圆形,将干枯荷叶拽向水面处;有的茎秆光溜溜插在池塘里,笔直笔直的;有些茎秆拼凑成了三角形、梯形、扇面形,或者其他不规则图形;有的茎秆折得活像蜻蜓似的,将要从水面展翅起飞;有的茎秆,像自由的鱼儿在水中无惧地摇摆……
中空又纤弱的荷花秆,夏季里能撑起一朵怒放大荷花,狂风暴雨袭来,柔软荷秆不断也不倒。荷花的特质不是与世无争,而是有惊人毅力,于无声处倔强地生长,坚韧地盛开。拼全力开尽生命中所有光华的荷,留下纤细腰肢摇曳于池塘里,摇曳着的凄清,是丰满过后的唯美风致,是引吭高歌的生命又一种存在方式。曾记否?荷花在夏日带给我们几多美艳和心动啊,如今却令人感叹:枯中别有韵,清澈不觉寒!残荷不着色彩,不事张扬,但其气质却有极强的震撼感、极盛的视觉冲击力,点燃了我们心中丰富多彩的渴望,抒发着对来年鸟语花香的向往。
残荷是新生命的开端,是歌曲的前奏,是诗歌的转行。当下,它正怀揣夙愿,淡定有尊严地憧憬着诗和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