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舞蹈
甘姨蜷缩在沙发上,门窗都遮蔽得严严实实,不透一点光亮和风影。门有轻微的响动,甘姨的心提了起来。甘姨轻手轻脚走到门边,透过猫眼看,什么都没有。响声从门底下持续传出。打开门,小白影子一般地钻了进来。这家伙,什么时候跑出去的。甘姨松了口气,但心还是悬着。
甘姨三天没出门了。三天前在舞场的那一幕,一直在她眼前影子一般晃悠。那天,黄老穿了一双老人鞋,黑面白底,一件蓝色T恤,一条粉黄色裤子,七十五六岁的老头,像个精干的小伙子。黄老把手里的绳子一松,健壮的小黑就冲到了小白的面前,两只异性的狗就缠绵在了一起。黄老"哈哈"一笑,甘姨早等这一刻,微红着脸,起身朝黄老迎去。黄老一只手搭在甘姨的肩头,一只手顺势搂着甘姨的腰。舞场音乐响起,悠扬的乐曲弥漫整个舞场。灯光暗下来,阔大的舞厅里涌动翩翩起舞的人群。黄老微仰着脸,眼睛眯缝着,在乐曲和舞蹈中陶醉。甘姨斜侧着脑袋,瞥见小白和小黑窝在墙角,像两个两小无猜的孩童,好奇地向人群张望。甘姨的嘴角漾起一丝笑意。
一年前的一个上午,甘姨在舞厅靠墙的椅子上坐着,先是看见了那只奔突而来的小黑,然后就看见了牵着绳索的黄老。小白也同时看见了小黑,它挣脱绳索,像遇见多年不见的老友一样,与小黑撕扯着滚在了一起。初次与黄老跳舞,甘姨觉得伸展自如,轻松愉悦,有与生俱来的默契,黄老似乎亦有同感。以后,甘姨和黄老就成为离不开的舞伴了。跳舞间歇,坐在墙边的椅子上喝茶、抹汗,肢体语言不能挥洒倾诉的,就只能用口头语言来表达了。
你老伴怎么没见来跳舞?有一天,黄老装作无意识地问道。云游四方去了。哦?在天上,白云深处。看甘姨微微发白的脸,黄老明白了。我那位也一样,撒手不管了。他们两个宛若当下大多数老人的缩影,儿女不一起住,孤独过着剩余的人生。来,跳舞。黄老说着,拉着站立起来的甘姨,和着舞曲,快活而凄苦地跳了起来。跳完舞,黄老请甘姨到附近的油茶店喝油茶,甘姨起先扭捏着不肯,黄老不高兴了,说,不就是一顿油茶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喝油茶时,甘姨无意中提起自家的水管坏了,黄老搓着手说,小菜一碟。黄老退休前就是工程师。到甘姨家,黄老技艺娴熟,三下五除二就修好了。甘姨乐坏了,连连感谢。甘姨偶尔也会到黄老家,帮助他打扫卫生,抹桌子、拖地板什么的。在忙完琐碎家务后,两个老人,也会像热恋中的青年,诉说人生,畅谈心中所想,以及这辈子的遗憾与感悟。时针滴答声中,起身离去。每次分手,送别的一方,就会默默地站在门口,挥着手,说一声:好走,不送,宛若第二天不会见面一样。甘姨近七十了,黄老七十过半,对他们的关系,谁都没必要挑明,也没有更多的期待。他们的行为似乎表明,这种模式与分寸最为得当合适。有一件事,甘姨一直没跟黄老说,她为他织好了一件围领,想等着天气凉爽时送给他。
三天前的那场舞蹈,黄老异常兴奋,做出了一些高难度动作,甘姨努力配合着,气喘吁吁。黄老牵着她的手,正准备让她来一个旋转,突然不动了。甘姨看见,黄老大睁着眼睛,好像在远处发现了什么,然后全身突然没有了支撑,散了架般,缓缓地垂落下去。周围的舞者都惊恐地围了上来。甘姨找出黄老的手机拨通了他儿子的电话,有人主动拨打了"120".黄老躺在冰凉的水泥地上,头枕着甘姨的膝盖,嘴唇翕动,脸上的肉疙瘩挤成了一团。"120"和黄老的儿子几乎同时赶到……
这三天,甘姨把自己隔绝在了家里,黄老临终时的表情层层叠叠地反复出现在她的眼前,她的心像刀割一样疼。同时,她还有更深的恐惧,怕黄老的儿子找上门来问罪,叫她做出赔偿。黄老,可是和她跳了一阵子舞,在她的臂弯里走的。甘姨手里拧着那件围领,心像围领一样愁苦纠结。门,此时,再一次"笃笃"响起。甘姨打开了门。一对年轻夫妇走了进来。那男的,跟黄老一个模样,就是那天见到的黄老的儿子。是甘姨吧?男人问。甘姨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倒了茶,让他们坐下。该来的总会来,她想。父亲的后事我们处理完了,男人继续说。他那天……甘姨嘴唇哆嗦着,想无力地解释什么。男人打断她道,父亲长期患有高血压……那天,对不起,惊扰到你了。两夫妇约好似的,一齐站起来,向甘姨深深地鞠了一躬。甘姨脸色苍白,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父亲时常向我们说起你,说你是个好人,给了他许多愉快的时光。她的眼睛渐渐弥漫雾般的朦胧。最后,他从媳妇手里拿过一顶驼绒帽子说,这是父亲生前为你买的一顶帽子,说你有偏头痛,准备送给你的。眼泪,再也管不住,像疯狂的小溪,流满了脸庞。两夫妇走出家门,甘姨才恍然从梦中惊醒,追出门外,把一直拿在手里的围领送到他们的手上。
甘姨回到屋里,将关闭几天的窗帘拉开,屋里瞬间洒满了阳光。她的心,也像这阴暗了几天的房间一样,逐渐亮堂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