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高山
黄昏的屋檐下,蜘蛛网上面端坐几只大小不等的蜘蛛,犹如夜空里的星星,在昏黄微小的天宇间轻轻颤动。暮色逐渐抹去最后一丝光亮,蜘蛛的命运也在此时被人改变了。没有一只蜘蛛会在天黑前看到命运的不测。它们默默坐在自己的网上,等待一只蜘蛛和一个蜘蛛家族第二天的新生活。就在蜘蛛美好的期待中,大人们悄悄伸出长竹竿,轻巧地钩出大蜘蛛圆肚子下面的蛛丝。大蜘蛛先是一愣,随即顺蛛丝爬过去,爬到竹竿另一端,它停下来环顾眼前的悬崖绝壁,当它发觉无路可走,准备退回去时,却被人们手上的竹竿轻轻一拨,大蜘蛛便一头跌进装有雄黄的玻璃瓶里。
蜘蛛网被抽掉中间的一根丝,开始摇摇晃晃,小蜘蛛们站立不稳,纷纷惊慌逃离,躲进焦黄墙缝和乌黑的木椽间。蜘蛛们逃离之后,蜘蛛网被夜风吹散,灰灰白白的网丝向下垂落,一些在空中飘飘飞旋,一些如雨丝滑到地面。
大蜘蛛被装进玻璃瓶,被雄黄浓烈的气味呛得暴跳如雷。天亮之后,大蜘蛛饥饿难耐,伸出黑黑的小脑袋不情愿地吃雄黄粉末,吃一口,猛烈咳嗽一阵,在瓶壁猛烈撞几下,踢蹬得雄黄末升腾。蜘蛛的胸膛急促起伏,折腾累了,呆呆望着玻璃瓶外,眼神里传递出的光,是难以表述的愤怒与绝望,那神态非常可怕。
我们趴在土漆方桌前,隔着玻璃瓶看着饿急了的蜘蛛,一口一口无奈地吃雄黄。蜘蛛为了充饥咽下最后一口雄黄,玻璃瓶里就只有孤独无助的蜘蛛了。当白天退去阳光的明媚,当夜晚拉开漫长的黑幕,饥饿的蜘蛛变得青黄透亮,已死在玻璃瓶中,死去的蜘蛛像一颗圆圆的蛋黄静静地卧在玻璃瓶里。
每当蜘蛛的生命,被五月的雄黄升华,超越为蜘蛛雄黄的药物。大人们便小心翼翼地用石头砸裂玻璃瓶,用近乎神圣的沉默,轻轻地,把那一枚似乎活着的蛋黄,从玻璃瓶中取出。放在太阳下晒干,碾成细末,重新装瓶,封盖保存。
这是礼县固城村人,端午节到来前做的第一件事:制作蜘蛛雄黄。因蜘蛛雄黄毒性烈,几里地都能闻见浓烈的气味,对端午前后出洞的蛇虫和动物具有很大的威慑力。
与此同时,白杨林村、上店子村、高家庄村、东城墙、帅家窑村的放牛娃都在自己的山头,一天天捡些干柴,将干柴堆放山顶,等待端午节的到来。
固城村的几个放牛娃中,有一个叫田瓜子,有一个叫黄瓜子。两人终年穿黑棉袄,腰间缠根麻绳,从五六岁跟着大人们到山里放牧牛羊,一直到岁月将他俩的黑发染成花白。两人虽不会说话,但心里都知道谁对他好。田瓜子会像牛叫似地问候遇到的熟人,他的问候声有种轰鸣般的回音,冷不防吓人一跳,这时候他会对着你笑,当被他吓着的人抡起手臂装作要打他时,他笑得全身颤抖,笑得流眼泪,那是他最快乐的时候。黄瓜子却有种将感激深埋心底的矜持,他的目光怯弱,总在等待着被人怒骂,被人用脚去踢,时刻准备着往后退缩。
我上小学时,每天早晨都见他蜷缩身体,披张白色塑料布,在街道中央等待田瓜子。田瓜子同样披张塑料布,俩人赶着牛羊,从村里走过。傍晚都背着柴火,跟在牛羊身后回家。年年月月如此。他们给生产队里放牛羊,给家里挣工分。包产到户后,村里的牛羊也由他们放牧,大家都给他俩称粮食,他俩便是村里名副其实的放羊娃。
五月初四傍晚,他俩与其他放羊娃,把干柴高高堆放在张家大山,再选好四只膘肥的羊。
次日凌晨,放牛娃的头儿到山神庙里去参神,告知山神爷,村里的牲畜托山神爷的福,繁衍、长势都很好,请他老人家继续保佑。烧过高香,放羊娃们踩着黎明前的露水上山,手举火把高喊:“点高山了!”随即将手中撒有蜘蛛雄黄的火把丢进柴堆,五月端午的高山就这样点燃了,火光映红大山,映红山下的河水和沉静的村庄。大山,仿佛也从梦中醒来,摇动鲜红的头发。浓烈的蜘蛛雄黄气味,向高山野地漫延。森林背后,野猪透过树木朝火焰张望,火光照亮它们怯怯的眼睛;洋麦地里,狼群仓皇奔逃;土地后面,青花蛇爬出洞穴,在倾斜的山坡,前呼后应,撤离家园,开始漫长的流亡之旅。
这一天是放牛娃一年一度的节日,他们期盼牛羊不要遭到残害,多生几只小羊羔、小牛犊、小马驹儿,村庄就很有福了!在火焰里,曾经屋檐下的黑蜘蛛,用生命祭奠。
端午这天,姑娘们用凌晨的露水洗脸,用河水梳头,长发如瀑布倾泻在清澈的小河里。柳树上,不时跳下精壮的小伙子,他们折下杨柳枝,撒在自家的瓦房顶上,让寄生在房上的虫子们好好吃,吃饱后再不要蛀房屋的木梁。母亲们到山野采来带露珠的艾叶、柴胡,挂在院子里的苹果树上,把野牡丹、野芍药、香草插进方桌上的玻璃瓶,然后宰鸡,煮陈年腌肉,再给娃娃们戴上各色荷包手襻。孩子们把抹有蜘蛛雄黄的手襻连接起来,相互撕拉,用来比谁的寿命长,如有一只手襻被拉断,手襻的小主人便大哭起来,这时候,妈妈会给他重新戴副手襻,拍拍他的小肩膀说:“你戴了两副手襻,命是最好的。”孩子笑了,感觉他是最幸运的人。
临近中午,放牛娃将选好的肥羊,拉在大山里屠宰,滚烫的鲜血,流向土层后面一个无人知晓,却庞大无比,无法抗拒的世界。当放牛娃觉得这片土地已经享用了,才动手剥羊皮,将大铁锅架在柴堆上开始煮羊肉。
放牛娃的端午野炊,在吃肉喝酒猜拳的喧闹声中结束时,火焰上空撒下晚霞的光辉。放牛娃挥动羊鞭,吹响口哨,催赶牛羊欢快地朝山下奔跑,田瓜子和黄瓜子各背一口大铁锅走在队列的最后面。每年的这一天,他们的心情比任何时候都要好。多少年来,他俩看见山里的野牡丹结出花蕾时,就开始捡干柴,为的是能在端午节亲手点燃这堆火。这些年,他俩捡的干柴,常常被其他放牛娃一声不响地背走。端午节的古老风俗,随着放牛娃们不断到城市打工,只留下妇女们给孩子戴荷包手襻,凌晨去坡上采艾叶,其他的仪式正在一点一点地消失。
1999年的“五一”,我独自攀上高峻的张家大山,山路两边长满密密的玛瑙树,黄色花朵重重叠叠。忽然间,谷底吹来一股股让人悚然的孤独之气,一朵两朵的云彩,如无言的命运,天高地迥,一些东西不舍昼夜,沉缓地在天地间穿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