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温
给母亲买过液化气罐和灶台,用了几次后,她就不用了。一是液化汽看不见摸不着,掌控不着捉摸不透,没有柴火看着实在、踏实,主要原因是液化汽关火就凉了,锅里的饭菜再热一次,也就不好吃了。不像柴锅,灶膛里燃剩的炭火,或柴草的余烬,足以让大锅里的饭菜保持足够长的温度,甚而至于,许多温软都是余烬完成的。
我烧过柴锅。煮鱼到最后,作料放齐了,收汁了,就不用再放柴火烧了,将余烬拢在一起,锅盖盖好,你可以去干别的事情了,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回来,揭开锅,香气扑鼻,剩余的不多不少的汤汁,还在小鱼吐泡一样咕噜着。一切刚刚好,比刻意控制的火候还好。红烧肉也是这样,炖猪脚、咸鸭子炖黄豆等都是这样。要想炮制一锅金灿灿的恰似穹庐的锅巴,没有余烬的慢炙,味道是出不来的。
余烬的好,在于不用你花时间花精力去经营,它在你的注意力之外,把最需要耐心的一切都替你做了。你不得不承认,让人难以忘记的味道,是要用时间来成就的,记住的时间有时候跟花费的时间成正比。就说简单的一道菜吧,红烧羊肉,无论怎样有口碑的饭店里,也不会花三四个小时的时间,让调料与羊肉相融,让羊骨头里的味道漫溢出来,完成自身的滋润和丰盈。他们等不起,你也等不起。
那年我去宿州老凌那里游荡。老凌关了书店,买了半只羊,剁碎了,放在一口大柴锅里煮。我记得他用的是松木,架在高宽的灶膛里,燃烧出远古荒郊野外篝火的情味。然后他就带我去闲逛,闵子骞祠、虞姬墓、东林草堂遗址、垓下遗址,全是旧物。回来已经天黑了,他拎了一瓶柳浪春,我们勾肩搭背边走边说。走到门外,那香气就直往人鼻子里钻了。拉开门,一屋子的肉香。揭开锅,汤已经差不多干了,油犹自吱吱地冒着细泡,瞬起瞬破,每一根羊骨头都油光闪亮。那是我吃过的最好的红烧羊肉。
已经十年没见老凌了,想得很。
严冬的清晨,起来洗漱是很煎熬的。好在一到灶台上,并不是灶冷锅寒的。灶台依然是温热的,吊罐里的水也是温热的。母亲深夜煮开的稀饭,余烬替她慢慢熬制着,依然慢动作般慢慢翻涌着,一股稻米的热香。温暖便会在短暂不适后,由触觉而心灵。
母亲在我住的小城帮我带了几年孩子,再叫她来,她就不答应了。她说,城里是方便、干净,可是人与人之间,没有乡下暖心暖肺。她说,那天她把在我家院子里种的丝瓜带了几根,送给平时跟她偶有说话的张妈,张妈死活不要,她很尴尬地拿着几条特选的丝瓜下楼来,刚下一台阶,就听见身后"咣当"一声,砸得她心里一哆嗦。
我也有这样的体验。还是老凌,在北京时,我们同去拿货,他住在我楼上,晚上我去见他。我们聊了很久,招待所忽然停电了,我就告辞下楼,他在门口送我。我眼睛不好,摸着墙壁向下走去。约莫有五六分钟吧,走到回廊尽头时,电忽然来了,我下意识回头,老凌依然站在门框边,看着我。
人到中年,不大喜欢快火了,快火只会烧焦表层,而内里依然生硬。此时也不大想去四处招摇,交一些新朋快友。人到这个时候,没有带有余温的亲朋是会觉得寒冷的。余温是岁月的温度,余温是不需要可以经营的温度,余温是你走了很远依然有人在默默目送的温度。余温不是人一走茶就凉,余温不是"咣当"一声的冷冽,余温不是时过境迁的一手寒灰。
余温是曾经付出的回报,是以心尖上的小火苗,余温让荒凉繁盛,让冷寂开出静好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