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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和他的书架

作者: 张治龙2023/08/30情感

《三国演义》与《三国志》不同,父亲读《三国志》,是从读《三国演义》转过来的。在我们族上,我多次听过父亲上学读书迟到的事,据说常常因读《三国演义》误了时间,父亲走路有时还比划什么,有点痴迷痴呆,被告到爷爷奶奶处,因而爷爷奶奶那时很不待见父亲。

我去过父亲就读的学校旧址对门岗,学校倒了好几十年,那里徒有几堵断墙和石基,砖瓦不知道哪里去了,疯长的是狗尾草芭茅草,几棵桑树像百年老树,孤独地站在高岗。那个夏天,高高的梧桐树上蝉叫得烦人,我对牧野老屋消失,留下瓦砾的场景一向害怕,总觉得有奇怪的故事。废墟不远,响水河坝发出很响的流水声,我听着心态也崩溃。那老桥,小时候我跟母亲,在一个上弦月夜,因车误点,曾经缓缓步行通过,母亲拽着我的耳朵,念念有词,更让童年的我觉得别样恐怖。

父亲不怕这些,他壮实,也算得上魁梧。《三国演义》读多了的人,对于等闲寻常事无感觉,那里面战事纷飞,兵者诡道也。父亲还认定他的学校,与他读的《三国演义》的古战场有关。母亲说是奔着父亲读过高中,而不是草率嫁来的,结婚后父亲还拉着母亲,到他那倒了的学校故地转悠。我想该是有曾经的美好记忆——每一个少年过的人,都有时光回返的精神向往和实际行动。

有一年出春笋的日子,父亲拿了把锄头,在他读书的基地上 ,嚯嚯嚯挖了一上午,挖到了几十枚古钱,其中有几枚桂钱,让他发了一点小财。桂钱就是桂阳郡发行的钱,桂阳郡是三国前,两汉的省级行政区划,在谱系上称得上三国的源头。这些制式,都不是《三国演义》这种小说中能得到的,于是父亲读起了正史《三国志》。

父亲年轻时是乡间木工,用很密实紧致的硬木,做成很结实的农具和家具。我见过父亲把四十余厘米围的柘木,几下就锯成一段段的筒材,待我放学归来,就做成了一个六层的书架。父亲把他的《三国演义》《三国志》等一应书籍放在顶层,而我的书和书包,放在最底层,依次还有姐姐哥哥的存放空间。我们便各有不同喜悦。

母亲那天利索地将一只老母鸡的毛褪掉、内脏处理干净,很快一大桌肉菜就张罗好了,还有红薯粉条、莲藕鸡骨、山坑鳜鱼。桌上,父亲对我们几位儿女说,同样是书,也有虚有实,比如《三国演义》与《三国志》,你们以后读书,得会比较。这次因书架而来的美食,让我觉得像多过了一个节日。

父亲现在八十多岁了,母亲也过了八十。我在市里有几套房子,任由父母亲选择,在城里住,实话说我更方便。他们经不住我劝,来城里了。有时我觉得,他们会跟我生活很久,因为我做的饭菜适合他们口味,我老婆是贤惠之人,一直与他们相处和谐,家里有十多列书架几千本书,父亲想看书也更方便。

不久,父母还是要回老家,回青砖青瓦去,回山坳去,回到他们的乡村秩序和伦理去。我与他们讲一千条住城里的好处。父亲有一个理由:“这里是你的房子,回乡下才是我们的家。”我承认,家比房子更有归属力。

放开疫情封控后,父母亲都感染新冠,八十多岁的人,身体的基础病一般都有其中一二,我望着突然之间不分昼夜躺着的他们,吃不了喝不了,心真的是悬着的。

过小年了,父母亲终于能够自由行走,父亲还坐在他的老式书架旁,又翻起了他看了不知道多少遍的《三国志》,新换的暖色灯光,照在父亲的脸上。父亲双眼明显凹陷,我能感觉,他安静,但内心已经升起了暖和,肯定是平安了。与父亲相比,我喜欢看电脑玩手机,坐着的腰,相比他还显得软塌。我女儿说我,玩起手机来头往下埋,哪里比得上爷爷硬朗!

我早年把书架上的书搬走,给父亲摆上了做书架的木工工具。因为女儿生了小外甥,带来过年。为了安全,我这次把放在底层书架上的木工工具,挪地方藏起来,才发现工具沉重,很有分量,而父亲接过去,举重若轻,我有些羞愧自己的软弱。

今年除夕,考虑父母亲年事已高,我做的菜都是他们能嚼透,又养身的简单菜,吃团圆饭的时候,我抓拍了一张父亲吃菜的照片,背景是他的老书架,那里储藏着他奔跑跳跃的三国。

父亲看的书加起来,可以说不及我的万分之一,但我觉得,父亲读的书融进了他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