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闲嗑花生
冬天是瘦的,山寒水瘦,树木也成了嶙峋的骨架。这时节,人要吃些丰腴的食物,慰肚肠,养脂肪,御风挡雪,向冬深处行进。
零食中,花生最称心。炒也好,烤也好,两个动词两团火,都是冬天里对温暖的靠近;而花生香的浓郁,简直是升腾出来的,你都想不明白,清清逸逸的生花生,一经热力砥砺,竟香得匪夷所思,惊天动地。英国作家吉卜林说:气味比起景物和声音来,更能使心弦断裂。是啊,贫穷年代,炒花生之香,让日子充满膏腴丰厚的圆满之感;物质丰盛时代,又令人油然想到自然、乡情、丰足、安暖等等跟土地很近的一些词语,重温那无古无今、岁岁年年的"冬闲"之乐。
幼时炒花生,用的是大铁锅。锅里倒进一瓢白沙,干干净净,没一丝土气。娘用木铲先把白沙炒到烫手,再放入花生翻炒。哗啦啦,哗啦啦,快速均匀地导热,使花生不是被炒熟,而是被"焐"熟,受热完成得充分、透彻。花生熟透,壳不变色,仍是白的;豆仍含甜,无丝毫糊味;香味翻腾涌动,千回百转,竟至穿庭跨院,夺门而去,香透整条巷子。
然而香气再怎么浓,也只是嗅觉上的,野云漫飞、去留无迹,抓几粒花生在手,那才是牢牢靠靠的享受。你会觉得温热瞬间抵达手指,似乎也抵达了味觉。是的,那是暖香,严寒里的暖香哟。用拇指、食指轻轻一挤,壳子"咔嚓"裂开,扔一粒豆豆被嘴捕住,开启妖娆的舌尖之旅。但觉齿间一记"咯嘣",继而,咯吱咯吱咯吱。嘿,你说它脆,隐含着几分酥;你说它酥,潜伏着几分韧。亦清亦肥,亦脆亦嫩,酥酥脆脆,脆脆嘣嘣,口中似是吟唱一首律诗: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
炒花生之脆,实在迷人,那是一种能够听出来的性感,让人欲罢不能的口福。人们常用味觉、嗅觉和触觉来评定食物的材质和感觉,而脆,更是进化到了听觉的层面,提升了吃的感官享受。饱满脆爽的豆粒在齿间迸开,浓郁的香味瞬间弥漫——豆香混合着脂香,于口腔360度无死角抵达。呀,让它飞!馥郁之香、清甜之香、混合之香,以席卷的力量冲击神经,掀起一场灵魂风暴。此时宜端杯茶,时不时呷上一口,那一腔彪悍香气尽被收去,风情浓丽被梳拢成柔情似水,席卷披沥被收服为静水流深。最后,心灵抵达绿柳拂月般的宁静之境。
山花烂漫处,一杯清醒。豆香和茶香融合得恰到好处,连带自己的青葱岁月,于此馨香之境冉冉返回。
幼年冬夜,四邻叔伯三五人常来我家,跟爹一道喝茶"坐夜".昏黄灯火下,他们喝着廉价的茉莉花茶,就着炒黄豆或炒花生,扯些乡村旧事和土地桑麻……话题一打开,粗朴的日子便有了一番丰富与宽敞,我得以听到稗官野史中的村庄。然而,我心里又奔跑着另一个想象中的村庄。
冬夜消磨中,炒花生的时候少,毕竟花生在我们的日子里算是贵重的东西。每逢炒花生,也必定激起我们的兴奋,坚持着不睡,在花生香气里等着,盼着。有时,前来"坐夜"的叔叔或伯伯带来一包炒花生,让我们喜出望外。
有一次,一个伯伯问:为什么大家都喜欢用花生豆下酒?王叔道:香呗。留柱叔说,花生豆耐嚼。庚辰伯伯说,我说呀,那是因为花生会说话。
说话?说什么话?
庚辰伯伯说,当筷子夹不住了花生豆,花生豆就是在说:打住吧你,喝高啦。大家一听,都笑了,又点头说:"也是,也是!"
室外,沉郁天色罩着,凛冽北风吹着;室内,闲话讲着,花生嗑着,茶喝着……
生活里,一个急停,回眸一望,灯火阑珊处,犹是"那人却在"的童年光景。然而,那几人中,如今唯余我父一人,牙齿松动,也吃不得花生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