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明大肚子
村里男人大多精精瘦瘦,这可能跟平时犁田扛耙挖土刨山挑碳背树这类力气活有关。申明是个例外,他也是两女两儿一老婆一家六口之主,同样干着男人该干的活,却依然有一个肉嘟嘟的大肚子。当然,他的大肚子远没有如今一些领导干部便便大腹那么夸张,那是活像稻秧田的蝌蚪,肚子鼓胀得让人看着难受,担心它随时都要破裂,迸射出一堆肥肠来。申明的肚子显然远不是这个级别,只不过在村中男人普遍扁平的肚子当中,是个显眼的号外而已,也终究得了个大肚子的名分。
申明大肚子爱唱山歌,这与他的身材脸相似乎十分不称。他五短身材,头大脸黑嘴唇厚,两撇小胡子黑黑亮亮。夏天的日子,他整日光着两个大脚板,穿一身黑布衣裤,上衣敞开,袒露着他黄铜色的大肚子,肩上搭一块白色短帕子,随时擦脸上和肚子上淌下的汗。他的大肚子里究竟包藏着多少山歌,无人说得清;他的歌从哪里学来的,从什么时候他就爱上整日里一路歌来一路歌去,也已不可考。
那时我还小,生产队出工干活的时候,我也不过是跟随我的父亲母亲去田边土边玩。村里男孩,上学前还穿开裆裤十分寻常,大约因为我还穿着开裆裤,就常有男人和妇女绷着脸唬我说:“刈了你的卵子!”吓得我赶紧把两腿夹紧。申明大肚子从不吓唬我,他总是一副乐呵呵的模样。干活的时候,譬如说在稻田里插秧或者抓田,累了,就有人直起腰来提议:“申明大肚子,唱首山歌来听听。”“要得啊!”申明大肚子站在田中央裂开大嘴唇一笑,答应一声,随即大声唱了起来,仰着头,唱得脖子上一条条粗筋暴突,田野里顿时充满了快乐的空气。也有小媳妇或者爱打趣的男人听了不过瘾,说再来几首痞一点的听听。申明大肚子哈哈一笑,说:“那就唱个十摸吧,你们不要骂人啊。”接下来,田野里更是荡起一浪一浪粗野而愉快的笑声,劳作的辛苦也在歌声和笑声中消散得无影无踪。
申明大肚子老婆与他长得恰好相反,又干又瘦,从脸到脚,几乎是印着一副骨架。申明大肚子唱歌调笑的时候,他的老婆往往白着两个眼珠子瞪他,嘴上还不时骂骂咧咧。申明大肚子似乎熟视无睹,不恼不怒,不理不睬,脸上挂满笑容,依然粗着脖子沉浸在尽情歌唱之中。
申明大肚子住在村前的一条小巷子里,我上学的时候,他的二女儿己彩是我的同学。我玩耍时,曾经多次从他家门口路过,望他家门里看时,黑咕隆咚的,有时也能听到他大声唱歌的声音从里面淌出来。
村前的朝门口是全村人爱集聚的一个地方,长着几棵高大的柏树和苦楝树,水圳从这里流过,地上空坪有不少石墩石条。附近的大人和孩子,常端着一碗饭来这里边歇凉边说笑边吃饭,申明大肚子也不例外,也爱端一个大碗到这里来吃。有时,有人有意无意地说:“申明大肚子唱个歌来听。”哪怕他正鼓着腮帮大嚼饭菜。申明大肚子把碗往石墩子上一放,用力咽下一嘴的饭菜,就大声唱了起来,唱得饭沫子直喷,引得众人哈哈大笑。
申明大肚子是村里最快活的人,出工的时候,荷锄而去,一路歌去;收工的时候,荷锄而归,一路歌来。哪怕路上只是他一个人,或者只跟着一头牛,一只狗,几只鸡,几只鸭,他也把山歌唱得嘹嘹亮亮,快快活活。
申明大肚子是什么时候去世的,不得而知,就像村前树上随时掉落的树叶,不会在村人的眼里心中引起太多在意。他的山歌也从来没有村人想要学的,更不会有人想到要记录流传下来,因此申明大肚子死后,他那一大肚子的山歌也跟着走了。
申明大肚子的粗犷山歌是这个古老村庄的最后绝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