坛儿
从万安镇北寨门入,沿街南行五百米,走下一段青石坡路,再往前行百米左右,这条两边布满了板门商铺的大街轻轻向西南折转,形成了一道蛾眉。
蛾眉弯处,环抱着一处卵石所砌的高台。台上次第矗起两间硬山顶式的房子,青砖黛瓦,看起来有一丝肃穆。
这就是南坛儿,在附近住户的口中简称坛儿,叫起来有卷舌音。
我家就在附近。
坛儿的由来没有人讲起,应该是一座曾经供奉过菩萨或神祇的小庙。然而,从我记事起,就只剩下两间瓦房和一方平台,静观着台下街道上的人来人往。
老辈人的传说里,坛儿也是见过大世面的。有时有大队的中央军在村中驻扎;有时又来了三五一群的小队兵马,穿着青灰色的军装,带着镶两颗扣子的军帽,这些八路军或游击队敲起铜锣,招引乡亲,宣传抗日救国和共产党的政策。
新中国成立后,坛儿的东北角挂上了一截铁轨,作为召集开会的钟。坛儿,摇身一变,成为生产队的中心,大会小会、开工出勤、工分分配,都在那里进行。20世纪70年代中后期,当时正上育红班的我,时常透过破旧的门缝,看到举着红红绿绿旗帜的队伍从坛口经过……
再后来,坛儿又渐渐冷落下来,听不到急促的钟声,看不到夜晚开会的喧闹场景……
然而,渐渐地,走过坛口的人们多了起来,一个个都行色匆匆朝前奔,好像心中都揣满希望。
家家户户的炊烟升起来,袅袅地绕着坛儿,飘走了。
每月逢六的集市,又开始喧闹起来,熙熙攘攘的人流,汇集了周边十里八村的乡亲,人们大声地讨价还价,寒暄、逗笑。坛儿俯视着,依然不动声色。
渐渐富起来的人们,精神开始饥饿。说书艺人来了!《呼延庆打擂》《狄公案》《施公案》等,在清脆的云板和河洛大鼓的说唱声中,坛儿前的夜晚又喧闹起来了。
大人们三五成群,有的凑到马灯昏暗的光亮里,有的蹲在檐下的阴影中,一边听着热闹,一边说着家长里短。几个不耐寒的老人,在门台前拢起了一堆玉米芯火,用小棍从柔和的火焰中拨出飞扬的火星。熬不住的孩童歪在大人的怀里,壮实的后生在说书艺人“欲知后事如何,咱们明晚分解”的吊口声还没落下时,就迫不及待地起哄“再来一段儿,再来一段儿”……
最常见到的说书艺人是一对盲人父子,父亲说书,往往由三十多岁的盲儿子开场,在哼哼唧唧的说唱中,最先引入的总是婆媳妯娌之间的逸闻趣事,以及对不孝儿女的控诉。每到此时,那哀怨的二胡声,和那一双茫然的白眼,似乎有了一股穿透人心的力量。听众中有人低下了头,有人流下了混浊的泪水,就连我们那些不谙世事的孩童,也在心里默默地下了决心:长大了一定要孝顺,绝对不娶那没良心的媳妇,不当那“马尾雀儿,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的忤逆儿……
然而,坛儿作为演艺舞台,好景不长。因为,收音机、电视机相继进入了乡亲的生活,坛前的冬夜又复归沉寂。
直到后来,一个本地的赤脚医生租下了坛儿上那两间小屋,开了个诊所。
医生姓李,面容敦厚,说话和气,村里人叫他“抓子”。按照乡里不知拐了几道弯的亲戚关系,我叫他“抓舅”。那时的小孩个个像土行孙似的,头疼、拉稀了就到坛儿上找抓舅看病。抓舅看小孩们打针害怕,总是会用空下的药盒和针剂盒去哄逗。那些盒子在那个年代农村孩子的眼里,无疑是稀罕物件,孩子们在它的吸引下,屁股上挨针似乎也没那么疼了,拿到盒子的孩子们往往还会互相炫耀。
几年后,抓舅迁走了,随了他入赘滩里的儿子,那里水浇地多,人们更富些。于是,又留下坛儿在孤独地坚守。
再后来……再后来……坛儿隔壁的人家扩建房宅,拆掉了那两间古色古香的瓦屋。
经受喧闹与冷寂的轮回,坛儿消失了,终于消失了。在我的记忆中,它永远那么不喜不悲。那些记得住或记不住坛儿的人们,也都终将不喜不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