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油
饭油是什么东西,现在的孩子大多数都不知道了。现在煮饭用电饭锅或高压锅,快速而简便,不需要大火煮开,微火慢炖,文火慢烘,自然看不到米粒由“开花”到煨熟,米香四溢的美妙过程,更看不到饭油飘泡上来的特殊现象。从前,乡村煮饭是一项繁重的劳动,既要随时关注、调整火候,又要观察水米状态,工序烦琐。熬出饭油,需要一碗好米和一颗细致的耐烦心。
乡间日常生活里,白森透亮的大米需巧妇早起,用粗糙的手慢慢捶打出来。幼时读书曾学得“闻鸡起舞”的成语,而乡村闻鸡鸣即起者,是操持全家生计的女人,睁开眼就得考虑家人早饭。乡村主妇起床第一件事不是“当户理红妆,对镜贴花黄”,而是趁晨星高挂,匆匆挑一对老旧陈年木桶赶到村边水井处,抢两担水,把水缸灌满,满足家人一天洗漱用度。尔后,一头扎进狭窄阴暗的舂米室,筹划家人一天的生计。
舂米室里一个石碓,粗大横木上架一个舂米石锤。妇人站在木架上,利用杠杆原理踩踏石舂,捶击石碓里烘焙干透的谷子,手拿一杆木杆不断翻搅谷子,使其均匀受力脱粒。为减轻舂米人劳动强度,头顶悬挂一根绳索,手一拉,形成身体向上的力量,尔后重重落下。舂米人一边劳作,一边哼歌谣,舂曲婉转悠扬,辛劳中透出一份怡然自乐。在苗岭木楼人家,石舂旁边置放一只半人高大肚圆形竹编炕笼,上敞口,下放火钵,用于焙干谷子。板壁上挂着竹编粗筛和细筛(亦称簸箕)。谷子舂脱皮,先用粗筛筛掉粗糠,再用细筛簸去细糠,得出一粒粒丰隆饱满莹亮如玉的米粒。簸米时,糠尘飞扬,女人浑身披蒙灰扑扑糠灰,朦胧如霜。女人稍事洗漱,束发更衣,端着白净的香米走进灶房,开始一天的炊事活动。
吃米带糠,吃菜带帮。老一辈人吃得糙,一个出于对粮食资源的充分利用,另一个符合自然原则。刚舂的新米不用淘,直接倒进鼎罐,加入清冽山泉,柴火煮开,灶房烟环雾绕,慢慢热和起来。主妇呼吸着散播于空气中的新鲜香味,空洞的心渐渐填满。妇人一边用竹片搅着煮开的鼎罐,一边想着家人端着饭碗呼哧呼哧欢快吃喝的样子,嘴角流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与额头黄灿灿汗粒融合在一起,温婉娴惠,优美动人。随着竹片搅动,米粒与鼎罐底脱离粘连,咕噜咕噜欢快地躁动。妇人退去大火,文火慢开,米饭浮起一层亮亮的油质。随着米饭的炖煮,油质慢慢游离,凝聚,与不断膨胀起来的米饭融合。妇人抓住机会,拿起木瓢小心地将饭油舀进土碗,端给家里体虚的老人或需要补体的孩子。有条件的人家加少许白糖,便是上等的滋补佳品了。
电饭锅普及之前,我和一位同学分配到一座小县城教书,烧木炭或用电炉架锑锅煮饭。米饭烧开,浮起一层褐乌色的东西,全然没有乡间新米煮出的银色油质。我们把这团褐乌色的泡沫视为有害物质,舀出倒掉,感慨粮店供应粮食与乡村自产粮食质量差别巨大。
我上小学,弟妹相继出生,母亲既要照顾我们,又要参加繁重的集体劳动,得不到休息,身体越来越差。冬天,母亲经常病痛,起不来床。我早早承担起家务事。先在屋子火炕升起火,帮助弟妹穿好衣服,坐在火楼旁向火;然后到灶房升起灶火,砍猪菜,倒入大塘锅煮猪潲,再转回屋子架铁鼎煮饭。饭煮开了,屋子热和了,母亲也起来了。我把饭搅过第一遍,饭油浮起,我小心地舀进碗里,放凉后递到母亲手上。母亲喝下饭油,气色好些,勉强支撑着做家务,切菜炒菜。在母亲身上,我看到了饭油的神奇功用,仿佛一道灵丹妙药,能够让脸色苍白、有气无力的母亲,渐渐恢复元气。
母亲身体好时,经常舀饭油给我和弟弟喝。放凉了的饭油,其实就是一层附着饭皮的米粥。因粥的特性,易于为肠道吸收,迅速转化为糖份营养,补充体能。当然这是我后来才懂得的事。小时候粮食少,缺营养,整天饥肠辘辘,喝一碗饭油,顿时精神气爽,便以为饭油是什么了不得的好东西。喝饭油时常想,能加点白糖就更好喝了。那个年代白糖凭票供应,每年只在大新年分到两斤糖票,两斤糖哪够我们偷偷抠来吃?糖成为我们最渴望的美味。有一年小舅来看母亲,说是与村里供销社销售员熟悉,凭面子买到了一斤白糖,一家人视为隆重的喜事,一度让饭油多了几许滋味。
年岁渐长,我作为长子承担了更多家务。晚饭主要由我负责烹煮。我也有了特殊的权利。用竹片搅过鼎罐,饭油浮起,我舀来和弟妹分享。有时饿极,想到家里竹篮搁有鸡蛋,悄悄摸来丢进鼎罐。鸡蛋煮熟,或独食,或和弟弟一起分享,填塞似乎永远也无法填饱的肚子。不过,也有露馅的时候,鸡蛋在密闭的鼎罐里炸裂,我慌张地赶紧打捞。再舀饭油,混成一碗。等米粒火巴软,用竹片不断地搅,搅成一锅糊,我提不动铁鼎罐,便讨隔壁奶奶帮忙,提到火炕旁,文火烘焙。这样煮出来的饭,我们称为火巴(软)饭。要想吃硬饭,那是一种奢望。对我们那年岁成长的孩子而言,天天吃火巴饭,没得选择。蛋黄散落在火巴饭里,晚餐时,我提心吊胆地把饭碗递给母亲,紧张而小心地观察母亲表情,静候母亲的责骂。父亲和母亲都发现了饭里的蛋花,母亲嘿嘿一笑,说:想吃鸡蛋就煮吃,记得分给弟妹。母亲的宽和大度使我顿时释然。
饭油只是乡村人日常的普通滋补,对于体虚或劳累过后急需补充糖分,无疑是极为有益的。至于生了大病需要滋养,饭油决然派不上用场。治病除了请赤脚医生开药,扯中草药药补,食补就是炖老母鸡或老鸭。现在,我们有了更多的补充营养方式,想吃什么,想买什么,只要打开网络平台,食品补品琳琅满目,任意选择。在令人眼花缭乱的美味食物面前,我忽然想起那一碗简单的饭油,它带着新米的自然清香走进了岁月深处,再也不会回来。但是,它却像母亲的爱,长存于心。成为永远温润我的宽厚情怀,历久弥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