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自己的秋千
日本作家荻原浩的小说《海边理发店》,我很喜欢。小说情节很简单,讲述了一对多年未见的父子相见却并未相认的故事。作为老理发师的父亲,离开家乡东京,来到僻静偏远的海边,开了一家小理发店,已经十五年。有一天,儿子突然来到理发店,是来告诉父亲他即将结婚的消息。几十年所有跌宕的人生经历和家庭恩怨,以及父子之间亲情的隔膜与交融,都浓缩在这个小小的理发店里了。
小说开头,先出现一架秋千,儿子一眼看到:“没有鲜花的院子里,立着一架被人遗忘的秋千,支架和锁链上都布满了红色的锈迹。”
这是作者有意的设置,让人先入为主。秋千,不仅起到小说情节的贯穿作用,更起到对父子之间的感情,尤其是父亲对儿子复杂感情的描摹作用。儿子小时候,在河滩公园荡秋千,不小心从秋千上摔下来,受了伤,儿子的后脑勺上留下一道缝过针的伤口。父亲担心儿子再到河滩上玩秋千被跌伤,便干脆买了一架秋千,装在自家院子里。十五年前,父亲从东京把秋千搬到海边,安放在理发店的小院里。
小说结尾,父亲为儿子理发时,特意仔细看了儿子后脑勺上被针缝过的伤口,确认了这就是自己多年未见的儿子,禁不住突然问:“您后脑勺上这缝过针的伤口,是小时候摔的吧?”
这时,儿子不禁望了望父亲,逆光中的父亲的脸变成一团黑影,他看不清父亲的表情。这一笔写得真好,看不清的父亲脸上的表情,其实更动人,所谓此时无声胜有声吧。然后,父亲说起了院中秋千的来龙去脉。我们才明白,为什么要在小说开头先设置了一架秋千,而且,要让儿子一眼看见。一架秋千,串联起几十年的岁月,勾连起父子间的感情。如此简洁的细节设置,却给漫长的时光和抽象的感情,都赋予生动的形象。
读完《海边理发店》,我想起了孙犁先生的小说《秋千》。看小说的题目,就知道这篇小说也写到了秋千。不过,写法不尽相同,秋千只是在小说结尾才出现,不像《海边理发店》那样首尾呼应。
小说写一个十五岁的姑娘,日本鬼子烧毁了她家的房子,爹娘早死,从小吃苦。但是,她有个爷爷,曾开过小店铺,有几十亩的地,农村定成分的时候,有人提起她爷爷的陈年旧事,要定她成分为富农地主。她一下子委顿了,和她一起的女伴们也一起失去了往日的快活,纷纷替她鸣不平。最后,因她爷爷属于上一辈的事,她被定为普通农民。立刻,她和女伴恢复了往日的快活。那么,这快活劲儿怎么写?因为这不仅关系着她和女伴们的心情,还关系着她们的形象。
在这里,孙犁先生也运用了秋千这一形象化的细节,作为她们心情和形象的载体:
她们在村西头搭了一个很高的秋千架。每天黄昏,她们放下纺车就跑到这里来,争先跳上去,弓着腰往上一蹴,几下就能和大横梁取个平齐。在天空的红云彩下,两条红裤子翻上飞下,秋千吱呀作响,她们嬉笑着送走晚饭前这一段时光。
秋千在大道旁边,来往的车辆很多,拉白菜的,送公粮的。戴着毡帽穿着大羊皮袄的把式们,怀里抱着大鞭,一出街口,眼睛就盯着秋千上面。其中有一辆,在拐角的地方,碰在碌碡上翻了,白菜滚到沟里去,引得女孩子们大笑起来。
有了秋千,一下子,就有了心情,有了场面,有了主客观两方面的镜头,姑娘们一扫此前的阴霾,那样明亮而生动起来。姑娘们的心情和形象,都在秋千上面闪现,要不也不会有那么多的车把式观看,更不会有人翻车了。
同样是秋千,孙犁先生的秋千和荻原浩的秋千,不完全相同。荻原浩的秋千,原来在海边并没有,是作者明显有意的设置,让秋千前后两次出场,让小说有了悬念和起伏;孙犁先生的秋千,则原来就在村西头,只是最后出场,自然妥帖,恰到好处,点到为主,戛然而止。
可以看出,秋千这样的细节,在这两篇小说中,就是这样不可或缺,牵一发而动全身,甚至起到情节所难以起到的作用。我们甚至可以忘记了小说中的情节,却难忘这样动人的细节。
想想在我们的生活中,其实,也有这样秋千之类的细节,既动人形象又格外特别,足以感动我们,让我们难忘。于是,我们在回忆时或在向他人诉说时,便可以不再只是说“感动”“难忘”这样抽象的词语了。
是的,要相信,我们都有属于自己的“秋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