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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目侗寨

作者: 李少岩2024/01/27情感

芋头,芋头,我在心里念兹在兹,恍惚间,一脚踏进了芋头侗寨。

那天,天空湛蓝,游云散淡,阳光轻盈地洒在新修的村道上,满地碎银似的,泛着灵动的亮彩。那些来自山野的风,不失时机地捎来清新的语境。我们走在黝黑的木质风雨桥上,橐橐橐,清脆的足音,一阵一阵,叩击侗寨闲适的时光。我想此时,桥下鸭群肯定听见了。小溪也听见了,流过村庄,淌过田野,潺潺地,一路滑向目力难以企及的远方。

其实,我来通道县,来芋头侗寨之前,也曾刷过朋友圈美图。遍布侗寨的鼓楼、芦笙广场、萨岁坛、风雨桥、门楼……林林总总,太多的古韵呈现。它们静默地杵在那儿,谜一般布满诱惑,在我脑海里不断地盘桓、迂回,以致我的思绪空间被浸染,被同化——一种不去不快的冲动骤然生发。令我困惑不解的是,我翻山越岭、不惜舟车劳顿来到芋头侗寨,仅为看一眼黑不溜秋的木楼?一口陈年的老井?一条青幽的石板古驿道?

途中,我思忖,想了又想。

一字排开、身着民族服饰的侗家阿妹,将寨门堵得水泄不通。喝过阿妹递过的拦门酒,进入侗寨,采风队伍开始涣散起来,有的进侗寨闲逛,有的去鼓楼寻幽,有的到芋头河看水,各怀心思。我在一户侗家停下来,与老人闲聊,东一茬,西一处,不着边际。他叫吴永顺,与老伴一起守屋,种水稻、养鸡、养鸭,院内木架上悬着几个丝瓜,探头探脑的样子,煞是可爱。老吴说儿子儿媳在外务工,过年回来不再出去,在寨里开个小店,也能把日子过好。吴永顺的话很随意,有些轻描淡写。阳光清浅地泻下来,贴在老吴古铜色的脸上,洇着一缕暗淡的光晕。隐隐地,我从老吴豁牙的嘴角,仿佛看到时间正划过他的人生章节。

村里老人告诉我,芋头侗寨的历史,源于明朝洪武年间。六百多年的岁月长河,经历过多少潮起潮落、过眼云烟?除了惊叹,我心里顿生一抹洞穿时空的觉知。显然,芋头侗寨,我来晚了。漫步在弯曲如绳的村道上,穿行于侗寨的木楼之间,踩着舒缓的时间节拍,我在芋头侗寨惬意地转悠。这些年来,来自不同地域的乡村假日游,给原本沉寂的土地注入活力,久居城市的人们走进乡村,采撷自然的本真,寻觅阔别已久的精神原乡。

水是维系生命延续的源泉,千百年来,人类沿袭逐水而居的生活习性。进入侗寨不远,一口清幽的古井映入眼帘。据井旁的那块石碑记载,此井造于乾隆年间,水质澄澈甘洌,历时二百多年时间,从未有过枯竭。我试着从井中舀了一瓢,咕咚咕咚,径直灌进肚里,一任清凉的泉水在我身体里润泽。

很长时间,这份感觉仍在我心里回旋,像久旱的土地适逢甘霖。

放眼晴空,清远辽阔,这会儿,云朵不知客串何处。一条坑洼不平的古驿道,引领我走向岁月的深处。四野寂静,我听不到马帮悠长的铃声,看不到千里单骑的绝尘孤影。间或,几只大鸟掠过天空,遁入青黛色的远山,似一幅隽永的水墨画。我踽步行走,浑然不觉地走进一段尘封已久的往事。时光回流,在我耳畔,依稀回响着红军走过古驿道急促的步履声。1937年,红军经历了湘江战役后来到湘西通道县,在生死存亡之际,紧急召开"通道会议" ,中央军委决定放弃北上,挺进敌人力量薄弱的贵州,一次波澜壮阔的历史性转折,挽救了红军,挽救了中国革命。侗寨的群众回忆,当年三万红军经过芋头侗寨时,毫发无损,草木不惊。能有这样一支纪律严明队伍,才会赢得中国革命的胜利。

一肩背包,一路揽胜,我习惯用这种极简的模式,寄情山水。在驿道边,一片绿意葱茏的荷塘前,驻足而立,无边的空灵将我围绕。没有聒噪,只有微风徐来,荷叶轻轻摇曳的窸窣声,不绝如缕。间或,二三只蜻蜓,在粉红的花瓣上来回蹁跹,似在上演一场兴奋的舞蹈。我俯下身来,试着用手抚摸脚下的青石板,光滑、沉实,一如岁月的质感。

在我凝目回神之际,一对小情侣嬉戏、追逐来到荷塘边,女孩银铃般笑声,四处弥漫,原本静谧的荷塘立时盈满一团愉悦的气息。女孩疑惑地问,荷花怎么有的开白花,有的开红花?男孩答不上来,一脸无辜。我移步过去告诉他俩,开红花的可以采莲子,开白花的可以采藕。许多年前,父亲在世时,家里曾经种过一丘的荷田,这些简单的常识,早已烂熟于心。

古驿道上,时间似水流淌。返回侗寨中,从鼓楼广场漾来一阵喧天的锣鼓声,在萦绕耳际的轰鸣声里,一场别开生面的侗族大戏拉开帷幕。除了拜谒始祖、祭祀山神,侗家人还会在节假日里集结在一起,吹芦笙、弹琵琶、唱侗歌,燃起生命的篝火,男女老少身着侗服,手挽手围成一个圆圈,尽情地跳起多耶舞。偌大的广场里,歌声、唢呐声、舞步声、笑语声,此起彼伏,怡心悦耳,似一股欢乐的因子,在葱郁的山野,在明净的天空里蔓延。

此刻,芋头侗寨是喧腾的,俨然一汪欢愉的海洋。

置身其中,我的心如潮水,跌宕而起伏。整个上午,我坐在跃动的现场,心无旁骛地观看,一场又一场精彩大戏,你方唱罢我登场。尽管咿咿呀呀的侗语唱词晦涩难懂,粗犷无拘的舞姿略显拙朴,我从他们激情昂扬的演绎中,感受到他们发自肺腑的喜庆。这是一场侗寨的假日狂欢,也是侗家人给予未来的无限愿景。

在演出现场,我又遇上村民吴永顺,他是吹芦笙高手,侗寨里每次活动,他都义不容辞地参加。我问这样的表演给报酬吗?吴永顺说,没有,都是自愿参加,哪能都讲钱呢,你们来了,我们就高兴。

吴永顺说这话时,眼神笃定,一脸安逸的笑容。

午后的时光有些聊赖,文友提议绕侗寨随处走走,大家一致响应。沿着一百零八级青石板古道,拾级而上,行至崖上古楼,光线豁然敞亮,芋头侗寨尽收眼底。崖上这栋木楼,就是利用山上这块弹丸之地,依山而建,不用一钉一铆打造的嵌入式木质建筑。令人难以置信的是,遍访芋头侗寨,你很难见到两栋形状相似的寨楼;睿智、匠心独运的侗家人,巧妙地运用建筑力学与美学的诗意结合,把自然风光与人为创造汇成天、地、人三维一体,将侗族传统工艺和朴实无华的风物融会贯通。极目远眺,寨中有水,水中有桥,绿树掩映,环环相依,不失为应山势、顺风水的乡村生态宜居之地。

走出芋头侗寨,心已释然。我所致力寻找的,不正是这一抹熨帖与契合?

与天契合,我们能够沐浴阳光的洗礼;与地契合,我们能够吸纳生长的气韵;与自然契合,我们感受天顾神眷的物换轮回;与万物契合,我们拥有绵延不息的生命光华。

来来往往的人,来芋头侗寨,叩问深邃的民族文化,只有厚重的文化积淀,才能让一个民族走得更远。

一目侗寨,妥妥地,彰显安宁与从容。冥冥中,我想到老庄的天人合一。不疾不徐,侗家人把日子过得有一份恬淡,也有一份人与自然的通透。而这,恰是我心心念念,在芋头侗寨寻求的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