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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阅读的假期

作者: 黄土路2024/01/27随笔

假期的时候有十个孩子请我吃晚饭。他们的年龄是八到十岁。地点是一家素食馆,他们知道那段时间我吃素,选择这个只用木头和布料装饰的小餐馆,基本是为迎合我的心意。晚餐吃得很愉快,他们每个人要向我提一个问题,关于写作和阅读。这是他们请我吃饭的目的。关于阅读,我能跟他们说些什么?小时候我在乡下,基本没有课外书读,整个假期都是在玩泥巴、玩打仗游戏和劳动中度过的。直到后来跟爷爷进城卖菜,我的假期才发生了质的变化,进入一个有阅读的假期。

那时候爷爷身体很好,都80岁了,挑着担子在山路上还是走得飞快,我在后面紧赶慢赶,总是赶不上,我在后面喊,他也听不到,因为他的耳朵是聋的。直到他走着走着,突然想起我来,才停下脚步。作为补偿,爷爷每次总会给我一两毛钱,让我去吃米饼,吃米粉。我吃米饼,吃米粉,但一看见连环画就决定不吃了。我蹲在连环画摊前,花一分钱看一本连环画,后来又进到旁边的新华书店看,直到临近关门,才掏出口袋里的硬币,买上一本。我买的第一本连环画是什么?我不记得了,只记得每次我总是手捧着连环画,边看边紧追慢赶地跟在爷爷的身后。先是一段柏油路,接着岔进了一条泥巴路,最后要翻过一座青草漫生的大山。我的家就在这座大山的后面了。回到家,天色已晚,父母刚从田里回来,家里的饮烟刚刚升起。而我要做的,就是爬上阁楼,将在路上差不多看了两遍的连环画展平,平整地放在一个木箱里。木箱是我自己找几块废木板钉的,由于刨功不好,它显得粗糙、笨拙。我顺手拿起另一本连环画,借着从楼板缝隙透上来的昏黄的灯光,津津有味地又看了起来。

连环画也许就是我人生最初的阅读了,它给我带来快乐,也给我带来无尽的烦恼:每天放学回家,我都会把它们数一遍,总发现它们少了几本,有的是借出去的,有的则是村人们趁我不在家的时候,打开我虚掩的家门,爬上了我睡觉的阁楼,从木箱里拿去的——农村人家的门总是敞开着的,你可以随意从这家走到那家,也不用管他家里有人无人,所以拿连环画这样的事,总是在不断地发生。拿走连环画的,有放牛的阿哥,也有辍学在家的阿妹。

放牛的阿哥,只要把牛赶进山谷,死死地守住谷口,牛就不会从他们的眼皮底下溜走了,这时,连环画就是他们最好的消遣。当然,当他们把折得皱巴巴的或者卷成筒状的连环画归还给我时,上面总是沾满泥巴和污迹。泥巴是刚从泥塘里爬出来的牛把尾巴一甩沾上的,污迹则来自他们乌黑的手;而辍学在家的阿妹,当她们忙于家务,比如剁着猪菜,煮着猪潲,往火灶里添柴火时,在一旁独自玩耍的小弟弟小妹妹总是一伸手就把搁置在小凳子上的连环画抓起来,当玩具撕扯,待被发现时,往往只剩下半本了。有心的阿妹,总是会用米糊把连环画重新粘好,这样归还的连环画,尽管惨不忍睹,但毕竟还是完整的。而更多时候,她们归还的连环画,就只有半本了。

上初中后,由于在校内住宿,每个星期我才能沿着山路回家一次。回到家,爬上阁楼,打开木箱,发现眼前的连环画少了大半。而失踪的连环画,不是出现在别人家的米缸里,就是出现在别人家的茅房里,往往已是剩下不多的几页了。我把藏连环画的木箱东藏西藏,我把它藏在床底下,把它吊在瓦檐下,把它藏在神龛的后面,甚至是阁楼最危险的地方,你需要沿着两根横木慢慢挪动才能靠近它,那是我爷爷晒草药的地方,但有什么用呢?我每次回到家里,木箱里的连环画总是以惊人的速度在消失。直到临近高中毕业的一天,我再次爬上阁楼,木箱里已变得空空荡荡的了。

我站在阁楼里,常年被烟熏气绕的阁楼已变得乌黑一片,母亲用过的纺车还在,废弃的犁头还在,爷爷参加革命时用过的通讯包还在,只是连环画,它们就像我在童年时伺养的鸟群,从村头樟树的树梢上飞走了,再也没有回来……与连环画一样远去的,还有陀螺、木头枪,也许还有我贫穷又快乐的童年。

这样的阅读体验,估计眼前这些脸上洋溢着幸福快乐的孩子不会再有了。他们的世界充满了漫画、动漫电影,还有电子游戏,不会担心自己的连环画会丢失。那次晚餐,十个孩子的问题五花八门。一个八岁的男孩告诉我,他长大后打算开火车。我反问他,你想过到月球上去开火车吗?他愣了一下,大声说,怎么可能?我说,如果你是一个写作者,你想在哪儿开火车就在哪儿开火车,可以在现实的大地上,也可以在遥远的星球上。一切都在你的笔下。就是那一次晚餐,那个孩子惊讶的表情让我产生了困惑。八岁正是富有想象力的年纪,是什么让他开始变得那么现实?

我有一个朋友,他的女儿四岁就出版了一本诗集。四岁的孩子,还不识字,怎么会出版一本诗集呢?我想应该是父母把她在日常生活里有趣的语言记录下来而成的。每个孩子都是语言的天才,只是有的得到了鼓励和呵护,有的被所谓的"好词好句"给扼杀了。这个孩子,后来又发表了很多作品,出版了新的诗集。这是一个孩子的想象力得到鼓励后获得的无穷的创造力。有一阵儿我大量阅读儿童诗集。国内出版的儿童诗集良莠不齐,有的太艰深,并不适合孩子阅读,更多的是伪童诗,里面充满了"好词好句" ,充满符号化,读这些诗歌长大的孩子,一说到太阳,就是太阳公公,一说起月亮,就是月亮婆婆。这样的书,其实也是对孩子们的想象力的变相扼杀。

那次晚餐后不久,我给孩子们上了一次诗歌课。在一个荡漾着波光的湖边亭子里,二十八个孩子在五十分钟的时间里,疯狂地写下了近百首诗。有些诗歌,我贴在朋友圈里,立即得到许多诗人的盛赞。原来每个孩子都是一位诗人,他们的世界本来就是一个诗意的世界,我不过是用阅读分享激活了他们的天性。而我选择的诗歌,多是来自朋友家孩子的诗集和《给孩子们的诗》 .后者是我翻阅最多的一本书,它激活了孩子们本来就有的想象,更弥补了我,一个曾经的乡村少年的成长的缺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