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长
那天午后3点半,我办完事回公司,见一位穿工装的壮年男子不声不响地径直出了厂门。
公司上下才100多人,即便有一时叫不上名字的,样貌上也不陌生。可刚才这位我怎么想都没啥印象,便询问车间主任。他说那是新来的谢宁谢工,由于家庭情况特殊,时间上需要灵活安排,才自愿舍弃国企来咱这儿的。这位谢工甘愿委身我们这小型私企,引起了我极大好奇心。
经了解得知,他来时提出的条件很苛刻,除周六和周日绝不能加班外,每周三午后还得提前两小时下班,晚上也不能加班,但早上可提前两小时来。其余4天时间随便安排,连轴转都没问题。
这就不难理解了,大公司执行规章制度都非常严苛,谁能为你一人破例呀。
我有意关注起了谢宁,发现这人还真不错,技术一流却无凌人的盛气,也不藏着掖着,谁求到头上都耐心解惑。除了来时提的条件,再没有过其他要求。缺点是沉稳有余朝气不足,总心事重重的,37岁的年纪样貌却有四五十岁了。后来得知,原来他独身带着两个不能自理的孩子生活,家庭负担很重。
年底发员工福利,我有意把困难补助名额给谢工,特意找他说想去家里看看孩子。他推脱,说名额让给更需要的人吧。我说这是综合评定,也有对你提合理化建议的鼓励,再说也是我工作需要。他这才答应,说那就周三下午吧。
按约定,周三下午3点半我在公司大门口与谢宁见面。他说得先去附近菜市场买菜,做好了饭再给孩子送去。离这儿不远,咱就步行吧。
走进他住的老式两室一厅,他让我随便坐,自己进了厨房。我在冷清的房间里转了转也去厨房,说姐帮你做吧。他说不用,都习惯了,马上就好。我问他为啥不再婚,也好多个人帮着分担一下。他苦笑,说我根本就没结过婚,眼下没精力考虑这个,更不想拖累别人。
一小时后,他装好了两个多层大保温饭盒,有木须羊肉、西芹腰果、豆芽炒粉、裙带菜蛋花汤。
从谢宁家出来时5点刚过。在小区门口坐上出租车,他跟司机很熟络地打着招呼,路过一老年公寓时车子停下来。谢宁说到了,示意我下车。见我满脸疑惑,他说进去就明白了。我跟他拐进北楼,走向一楼的最里边。
此刻正值饭点,有工作人员推着餐车过来,走廊有老人拿着餐盘站门口等候。一个工作人员对谢宁喊,来了!那我就不管了。他说好,我自己来。
我随谢宁进了房间,见室内有两张床,左侧床上躺着个老太太;右侧坐着个老头儿,眼神呆滞,一动不动。
谢宁冲他们喊,爸,妈,我给你们送饭来了。他说着把两位老人分别拽到床边,穿上鞋,让他们扶着床沿活动活动,然后坐回床边。他打开两个饭盒,放在床头并排的两张小桌子上,把餐勺送到他们手里,说吃饭吧。他又自己拿起一个空餐盘到走廊打来一份饭,坐在他们中间吃了几口,间或帮这个喂口菜,帮那个擦擦嘴。
他对我无奈地一笑说,看见了吧,这就是我的真实情况。他们现在的智力几乎倒退为零,纯粹就是两个不懂事的孩子了,我变成了他们的家长。这些菜是8年前我妈最常做的。她确诊阿尔茨海默病后,我爸备受打击,不到两年也确诊了。二老病情越来越重,我实在没辙,只好送这儿来了。
他说病程8年,能这样就已经很理想了。但是他们身体都很虚弱,吃饭成为最耗费体力的事,所以饭后必须躺下休息一会儿。他在,就给按摩按摩,休息好再帮着下地活动活动。周六、周日白天他来,是用轮椅推他们出去晒太阳,否则身体器官会急剧衰弱。
说到这儿他的眼中已经噙了泪,说其实我这么做他们完全不懂,但是我自己心理需要。看他们还能吃下我做的饭菜,跟他们说话时偶尔还能嗯啊应答一声,我就能感觉到一种家的幸福。人哪,这辈子其实就是走了个圆,他们的路就要扣圈儿了。面对与深爱的人这场离别,我做足了心理准备。我就想抓住这仅剩的时光好好陪伴他们,这对我太珍贵了。至于我自己,什么都可以放下。
见母亲吃完饭,谢宁边给擦汗边帮她躺下,又盖上被子。老人却抓过被子一口一口地咬起来。谢宁抚摸着母亲额头说,咱不咬啊,不咬。他从枕边摸出个奶嘴儿放母亲嘴里,重新把被子盖好,说歇吧,歇一会儿。
他指着被头的毛边对我说,看,这都是我妈咬的,跟小孩儿一样,是这阶段的口欲,拦不住。
安顿好母亲,他又转身安抚父亲躺下,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个镶有三口人合照的相框,指着问,爸,你看这是谁?
一直沉默的父亲突然咧下嘴,呆板的脸上现出一丝笑意,仿佛深远的夜空划过一道流星。谢宁动情地叫,爸!爸你认出来了?这是你,这是我妈,这是我。
见老人即刻又恢复到之前的木然状态,谢宁拉过父亲的手,盯着他说,爸,爸你看着我,你一定要记住了,我是你儿子,我很好,不要牵挂我。你和我妈也要好好的,到哪儿你都领着她,千万别分开,知道不?
一股热流涌上来,我鼻子发酸,大步走出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