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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秆儿甜

作者: 王仁菊2023/09/24散文

早年村里家家都种甜秆儿,有种几分地的,有种上亩的,成片种的不算,还在边头地垴见缝插针地种。它是一家大小的零嘴儿,也是家里鸡鸭牛羊的零嘴儿。

四月是下种的时节,把头年秋里筛好的种子再精选一遍,最后下种的必定粒粒圆润饱满。一家老少头挨着头,手飞快地在簸箕里挑选,甜秆儿的甜味,秆儿酒的香味,就在心里一阵阵地返潮。上了学的娃好奇地同娘老子讨教,书里说"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蚕桑又插田。"咋不写种甜秆儿哩?这是多要紧的事儿!当娘的慈慈一笑,老子就扯起嗓子吼:"老子又没学过,咋晓得哩!"娃儿嗫嚅着小声儿说:"哦,可能是写书的不懂经吧。"心里的甜味儿却一丝不曾减少。

种甜秆儿的地要疏松肥沃、透气性强,新开的半坡荒地最好,熟地的边头边垴也适宜。在哪块地种,那是头冬就瞄好了的。早春不忙的时候,就翻挖过两遍了,种时只需把土拍散敲细,瞅着要下保墒雨了,抢在雨前种下去。啥时会下雨,大概几成墒,村里的老太爷们心里一清二白。

甜秆儿下种后,娃们一天要跑去看几回,看出苗没。性急的,偷偷用手扒着土往里瞅。娘老子看见就吼叫,一天几回能看出花儿来呀?吼完又小声问,有爆芽儿的没?

这样心焦等待的日子不长,六七天左右芽苗就露头了,三四天工夫,地里就柔绿一片。之后就像出月的娃娃一样,见风长,很快就有半人高了,开始抽穗儿。村里到处都支起了翠绿翠绿的青纱帐,只是不成整,一片一片的。这时候,最是耗肥,要狠追一次农家肥。两三个月左右,杆株高过大人的头顶,穗子开始微微下垂,基本就长定了,就等着慢慢成熟了。这时,秆儿的甜味儿还很淡,有一股略腥的青气。娃们是早已等不得了!捉空,刺溜钻到近旁的甜秆儿地里,半天不出来,出来时,书包里、衣服里必定鼓起,一张嘴就呼出一股青甜气。猫着腰几步窜得老远,躲在没人的地方,细细盘算自己吃几截,分给哪几个伙计几截。二天,若那甜秆儿主人疑心探问,咬死不认账,有戏精天分地还跟着一起打探线索。也有二性的,扛着整根甜秆儿兴冲冲地在路上走,被逮住了就觍着脸笑。村里人看村里娃,都是自家得一样,笑骂一通,甜秆儿还是送他拿家去吃的,只警告下次别再祸害。

八月间,甜秆儿熟透了,先收割了顶上的稻秫,再齐根砍断,扎成一捆一捆的,捆子有大有小,家里老幼皆兵,往回背甜秆儿。稻秫籽捋下晒干做猪饲料,笤秫苗儿扎成小把刷子,自家洗灶涮锅用,也送亲友。甜秆儿一根一根剥去叶子,再剁成一截一截放在大木缸里发酵烤酒。剥下的叶子用来喂牛羊,鲜甜多汁的叶子成了牛羊的零嘴儿。娃们可以敞开肚皮吃甜秆儿,在家里挑顶好地吃,到邻居家也是顶好的甜秆儿待成,甜秆儿成了一年中最丰足的零嘴儿。甜秆儿吃多了,胃里涝得受不了,总打嗝儿,嘴里悠清水儿。半桩子娃也会失眠,还会尿床。但仍不舍那甜味儿,走到哪儿身上都别着甜秆儿,白花花的渣滓吐得到处都是,鸡鸭追着叽叽嘎嘎抢食,秆儿渣成了鸡鸭的零嘴儿。

村里没有人家花钱买水果的,地里的果木还是青蛋蛋儿时,就被左邻右舍的小馋嘴惦记上了,除了树顶落入鸟雀肚里的几颗,旁的果子是没有机会熟透的,甜秆儿成了娃们吃过得最甜的零嘴儿!形容东西甜不知咋用词时,就说"甜秆儿甜"听的人就懂了。

泡在缸里的秆儿半月左右就发酵得差不多了,这期间,当老子的处处留意着,后几天越发上心。烤酒的灶就在后檐下,上好的花栎树柴早就预备停当,缸里飘出淡淡酒气的时候,就该架起甑子烤酒子。村里的老太爷们自发组成了顾问团,背着手,四处点评。头子酒,先敬酒神三盅,再敬老太爷一盅,娘老子各饮一盅。尾子酒,给那鸡鸭牛羊都倒上半碗,让它们也开个晕。

此后俩月,村里到处都飘着酒香,直到把发酵的酒糟烤完为止。各家的坛坛罐罐都装得满满当当,大家亲热地称之为秆儿酒。之后,用这秆儿酒待活路,待客人。当老子的常乘娘不注意,偷偷倒上半缸子,咕咚一口干了,咂摸咂摸嘴儿,哼着歌儿出了门。娃们怕娘老子吵嘴,看到也只当没看到。

冬里,地里的收成归了仓,小麦也盖上了雪绒被。主妇们搜刮些吃喝,给一家老小解馋。男人们四处串门品秆儿酒,一碟花生米,一盘炒腊肉,几个素菜,就能从晌午喝到晚上,柴火添了一炉又一炉,酒煨了一壶又一壶,直喝得脸子红膛膛,走路扭起秧歌步来,才作罢。撤了酒菜,泡上俨茶,点上旱烟,凑在一起闲吧嗒,聊婆娘娃子,聊光景,也聊杆儿酒。整个冬天里,秆儿酒成了男人们最馋嘴儿的零食。

日子越过越敞亮,娇滴滴的樱桃、粉嘟嘟的蜜桃、金黄亮色的芒果、贵气十足的荔枝……一年四季挑着吃,四溢的果香把日子滋润的有滋有味儿,"甜秆儿甜"留在了记忆深处。

偶尔,在乡村遇到几株甜秆儿,心里就一阵阵返潮。再偶得一壶秆儿洒,立时就生出许多豪情和兴致来,炒几个小菜,约几个好友,一杯一杯呡那秆儿酒,光阴就在酒杯里慢慢流转。调上一点蜂蜜,依稀就在酒里喝出一股"甜秆儿甜"醉了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