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是一条长长的运河
数十年前的一个春日,我的外婆从镇江顺着运河南下。
春日的河面雾气氤氲,沿岸的花却开了很多,成片的油菜花倒映在水面,水流中不时飘过一些花瓣,粉的,白的,抬眼看,两岸人家的院落是开了一树树的花。落花,流水,一些往事也随之而去。人生无常,亦有变故,而外婆却选择了离乡背井,只身前往远方。往南的地方是怎样的,充满了未知,而船早已远离镇江了。
沿着运河,一路经过常州、苏州、嘉兴,就像一些人在运河沿岸的某个码头登岸一样,外婆在离杭州不远的德清新市下了船。她看到那些白墙乌瓦的院落,河流密布,弄堂小巷,一片江南水乡。当然,她只是匆匆地途经那座千年小镇,没来得及多看一眼,到了靠岸码头,还得坐一会儿船摇到一个叫作老城关的地方。这一路的船是坐够了,摇晃着摇晃着,人生如梦。那些烟雨在她的眼睛里也变得雾蒙蒙的。
花开过了好几茬,到了人间四月天,草长莺飞,地上的桑树早就枝繁叶茂。这里以蚕桑丝织为业,家家户户都会养蚕,外婆从此也和村里的女人一样忙着各种农活。桑叶是这样青葱盎然,她的手抚过那些青嫩的叶子,她想到了教书先生在学堂上教过他们陶渊明的《归园田居》,“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昔日女同学们一起朗读的声音好像还在昨日,可她的人生早已沧海桑田。只是一会的走神,她便忙着采摘桑叶放到竹筐里。
她偶尔想起故乡的村子,慈爱的父母,屋前的老树,但她已经很久不想了,就在这里好好生活吧。此心安处是吾乡。“桑椹熟时鸠唤雨,麦花黄后燕翻风。”过了清明之后,桑葚熟了,紫红的果实,甜甜的,汁液不小心抹到脸上,邻居嫂子笑话她抹了胭脂。生活也有这样的一点甜,外婆只顾埋头苦干,经年累月,风风雨雨,春去春又回,蚕宝宝吐丝结茧,她也开枝散叶,像一棵桑树一样扎根在陌土异乡。
那些行于水上的船只仍会让外婆想起最初,沿着运河,只要坐上船,一路向北。有几次经过河港,她出神地望着那些来往的船只,目送着,故乡系在运河的另一端。她想,河流与河流之间终是相通的,江南的水融为一体,那么这里的湖泊波漾也有故乡的水汇入吧。她的母亲和她一样,也是在河埠边洗衣洗菜。
等到蚕宝宝结了茧子,她赶到镇上收购蚕茧的地方卖掉,以期度用下半年的生活。每到“卖茧季”,镇上就热闹多了,都是附近的养蚕人,做生意收购的却有南来北往的人,他们也有从运河乘船而来。她听到熟悉的乡音,情愫犹如“近乡情更怯”,她不顾不好意思,忍不住和乡人说上几句,也许有来自丹阳的人呢。
“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不知道在那个年代读了很多年书的外婆是否不经意地想起过这首诗,明月的确再也没有照亮她回去的路。在历经了一次转折变故,当她决定去一个陌生的地方重新生活,她的人生就已经没有归处了。又是一年清明时,我想起外婆,终其一生,她再也没有回到故土,在她的人生中,乡愁是一条长长的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