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辣椒的乾坤

作者: 康合兴2023/11/18散文

我一直认为,在争奇斗艳、披红挂绿的菜地里,辣椒是最有个性、最有色彩、最有味道的。可以说,它是风雷雨暴的化身,是一方水土的注脚,是最让人纠缠不休、爱馋不止的代名词。

辣椒,是村庄时令的信号灯。

当季节沾一身清风白露,勒住寒冬的战马,拉开村庄万物复苏的序幕,无须敲锣打鼓、旌号旗召,辣椒就迎来了蓬勃生长、轻舞歌吟、热情奔放的火热登场。

这个时候,找一处生地或荒土,把被冰雪蹂躏了一冬的草和藤一股脑儿割下来堆在一起,上面铺层草皮,捡些干燥的松针引燃,一两个日子后,等火熄了、烟也没了,烧成一堆褐黄带黑的火土,用撮箕将火土均匀地撒在菜地里早已挖好的堆床上,把芝麻粒大小的辣椒种子均匀地撒下去,再撒上一层薄薄的火土。待到春风一吹,雨水不失时机落满坡地,火土就成了辣椒繁衍生息的温床和抽芽长叶的胎衣。

十来天后,火土上拱出了细细嫩嫩的两片芽叶来,把整个堆床挤得密密麻麻的,像许多小孩子坐在教室里叽叽喳喳地说着话。它们见风长,见雨长,见阳光长。先是从齐齐整整的两片芽片中间开一片叶子,接着又开一片叶子,一片叶子搭在另一片叶子上面,沿着细细的茎秆依次向上攀爬。半个月里,小小的、嫩嫩的、菱形一样的叶子就像绿毯铺满火土,把堆床遮得严严实实。差不多长到一拃高,挑个阴雨天,分头栽到菜地里去。粗实的,一坑栽一根;矮细的,一坑栽两根。

在绵绵长长的梅雨季节里,辣椒苗长得很卖力,即使它使出浑身解数,也长不过草。香仙草、狗尾草,一点都不讲道理,它们抢雨水、抢阳光、抢肥料,疯狂围攻辣椒。隔个六七天,就要扯一次草,追一次肥。几个回合下来,辣椒的枝丫就像岔开的手指,开始长成树的模样,白色的花苞从枝枝节节上咕噜咕噜地冒了出来。

盛夏的烈日下,不规则的菱形叶子在阳光的直射下绿得滴翠,白花花的辣椒花一个接一个地开了,又一个接一个地谢了,然后一个接一个地结出了大大小小的辣椒,一个个、一串串、一排排,争先恐后地悬挂在枝丫上,仿佛绿丝绒上镶嵌着无数的绿宝石,它们如孩子般荡着秋千。当你走进辣椒地深处,仿佛进入了顽皮小子的王国,小的、大的,长的、短的,扁的、圆的,青的、半红的、红的,全都从油光交错、蓊蓊郁郁的青叶间探出头来,闪烁着迷人的光芒。这时,辣椒像是一种无声的号令,接着,黄瓜、丝瓜、茄子、苦瓜、四季豆,踩着节令的节拍,接踵而来……

经历了夏的辣椒树,度过了热与旱的劫数,性情脾气内敛了许多,它们不再张扬宣告自己,开始躲在秋风明月的背后,悄悄的、零散的、细碎的,东开一朵小花,西结一个辣椒,把身子缩成小指头一般大小,不蹲下身去,很难发现它们的存在。

萧瑟的秋风吹黄了田野,吹落了树叶,也吹红了辣椒。在某个不经意的暖阳天,火红的辣椒便转战地盘,它们手牵手、肩并肩,一串一串地爬到屋檐下,眺望着一地金黄的村庄,靠在檐沿上柔情四溢地招展,不动声色地收缩身子,在时光的打磨中,生出了细细密密的皱褶,把所有的鲜嫩焕发成内敛的荣光,在干瘪的体内贮藏着火药般的烈性和烈焰般的红彤,化作一团团跳跃的焰火,为村庄的门楣贴上火红的标签。

辣椒,是人间烟火的百味王。

在菜界,在餐桌上,在舌卷舌舒、唾淹唾没的味觉世界里,辣椒,聚是一堆火,散是满盘星。

青辣椒、红辣椒、干辣椒、泡辣椒、剁辣椒、烧辣椒、辣椒酱……辣辣有味,椒椒成菜。当作主菜,它们是烈焰红唇、毛焦火辣的剧本,不论赤、黄、青、绿、紫,还是粗、细、干、湿、末,在煎炒炸烧炖的烟火里,它们都是一堆堆熊熊烈火,刚烈赤热,性气万丈,让人生畏。辅作作料,它们也是一束无形的光电,与酱、醋、油、盐一道,化作一首奔放的诗,散发在形形色色的荤素阵营里,坚守着自己的辣性堡垒,镇守着自己的本色关口,从一而终地灵魂不散、永不变味。

桂林米粉、武汉热干面、长沙酱板鸭、重庆酸辣粉、四川麻辣烫、贵州辣子鸡、湖南剁椒鱼头……这些大江南北的心头好,全都仰仗小小的辣椒、青青的辣椒、红红的辣椒,出尽风头,阅尽风流,辣出了百般滋味,辣出了千种风情,辣出了万丈光芒,让一方水土、一方烟火领略到了与辣椒组合是如此的美好,如此的无懈可击,似乎一切遇到了辣,就是子牙遇伯期、高山流水遇知音,彼此懂得,彼此慰藉,彼此融合,彼此美好。特别是湖南的剁椒鱼头,原来红辣椒在鱼头这里可以如此放肆,变得如此惊艳,变得如此妙不可言,似乎鱼头遇到了红辣椒,湘菜独树一格的招牌就变得空前绝后了。

豆腐乳、萝卜干、酸菜梆子,这些不起眼的乡野之物,一旦纠缠上了辣椒粉、辣椒面,也会化腐朽为神奇。即便是再苦再累的日子,只需一碗热乎乎的泡饭,人的心肝肠胃就会无比满足、无比舒坦,让清苦的日子有了富足之感。

还有,喝螺,更是辣椒熬出来的。将从水田中或堰塘里摸回来的鲜活螺蛳,用钳子剪去尾壳,清水、盐水洗净,柴火上爆炒,放入辣椒、八角、桂皮、姜、蒜、花椒配料这几个兄弟连,再倒入半瓶啤酒,烈火烹调,小碗舀出,置于桌上,一碟花生米,一杯老酒,用嘴一吸,香辣麻烫,直叫人大汗淋漓,血液沸腾,头皮冒烟,浑身舒畅。一个字:爽!两个字:真爽!三个字:就是爽!酒过三巡,嘴里的辣味,心头的醉意,就像武林中的双剑合璧,让人功力陡增,胆气横生,“就是天王老子,也敢拉下马!”

重庆的火锅中翻滚着辣椒的热血,贵州的“老干妈”瓶里摆渡了辣椒的灵魂,湖南妹子嘹亮的歌喉唱响了辣椒的厚度,它们偎依着、簇拥着小小的辣椒,造就了百年品牌,上演了经典绝唱!

似乎,人间烟火里的一切的一切,只要遇见了辣椒,就是遇见了幸福、遇见了美好、遇见了撞进怀里来的惊喜!

辣椒,是一方河山的精气骨。

和辣椒纠缠久了,人的脾气、性格与骨子都会和辣椒打通一条秘密通道,彼此心照不宣,潜移默化,相生相连。

一直以来,湖南人嗜辣如命,把辣椒吃得惊天动地、气贯长虹,心肝胃肠里火气冲天。吃完,嘴里和心里一片灼热,像藏着一把火,猛烈剽悍,如《射雕英雄传》里洪七公的降龙十八掌,功力深厚,招招要命。

一部中国近代史,其实也是一部经典的“辣椒史”。近代史上,湖南人开天辟地、英才辈出、浓墨重彩,都跟辣椒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曾国藩,这个嗜辣成性的湘军大帅,辣椒支撑着他的湘军打下了太平天国的都城;湘军将领左宗棠60多岁了,依靠辣椒率领湘军一路西征,收复新疆;毛泽东这位嗜辣一生的革命领袖,靠着“吃不了辣椒就干不了革命”的豪情斗志,缔造了新的乾坤,改写了世界历史!

我想,辣椒肯定庆幸自己扎根了湘楚大地那片神奇的土地,造就了湖南人独特的气质——勇敢、大气、热烈、豪迈、坚定、执拗、冲动;也造就了湘妹子勇敢热烈、敢爱敢恨、不屈不挠、既温柔又火爆的独特气质与非凡魅力。与其说辣椒选择了湖南人,倒不如说是湖南人选择了辣椒。

历史已经远去!今天,身处太平盛世的湖南人,依然辣火薪传、嗜辣如命,骨子里仍然镶刻着辣椒的印记,脉管里仍然流淌着辣椒的血性,勇敢、豪迈、斗争、冲动依然是那方水土的代名词。

我是湖南人,骨子里流淌着湖南的血统。在远离湘土的日子里,那些馋人的辣、壮胆的辣、销魂的辣,似一道霞光,穿越故乡的山,故乡的水,故乡的云,故乡的雨,故乡上空袅袅的炊烟,把我人在他乡的日子照射得坚韧不拔、火光万丈……我想,在我的生命里,无论何时何地,遭遇何种境况,只要给我一把辣椒,我一定能咽下人生所有的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