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深处的坚守

那是去年的夏天。入夏后，气温节节攀升。干热的夏风带着些许躁动，人也变得浮躁起来。

朋友提议去山里住一晚。下班后，一行人便向大山出发了。汽车在公路上疾驶，山的轮廓渐渐清晰起来。大片的云被夕阳染成了好看的绯红，我忍不住轻轻哼唱着……

到达涞源的时候，天色渐暗。涞源是有名的凉城，当地的朋友说要带我们去一个特别的地方。沿着蜿蜒的山路前行，两侧的灯火渐渐暗了，树的掠影向后退去，满树朦胧的白花，空气里有细碎的花香。

车子七拐八转，终于停在了一座小院前。幽蓝的天幕上，无数颗明亮的星星镶嵌其中，宛如一颗颗晶莹的宝石。星光下，远处矗立着几座烽火台，在静谧的夜色里，显得无比凝重。

小院的主人是个中年汉子，他默默地将一盘盘农家菜放到我们面前。我们问他菜名和食材，他极其简单地回答后，就悄悄地退了出去，一点都没有要和客人寒暄的意思。一条体形硕大的黄狗跟在他身后，看见生人，并不叫。有人逗它，即刻温顺地伏在地上，衬托得这里更加宁静了。

翌日清晨，鸟雀的婉转鸣叫把我们从睡梦中唤醒。走进幽深的山谷，潺潺的流水穿石而过，一路流向远方，崖壁上偶尔闪出几簇洁白的山花，沐浴在晨曦里，绽放着生命的美丽。古长城立在高高的山顶上，招呼着我们。

通往古长城的路，极其难走。严格地说，那其实不是路，是人踩出的一道痕迹。往上爬了几步，就有些气喘了。陡峭的地方，只能弓下身子，抓牢了前面的岩石，再把脚踏上去。我有些退缩了，走在前面的朋友开始为我打气。突然脚下一滑，我紧紧抓住了旁边的一棵灌木，惊出了一身汗。抹了一把鼻尖上的汗水，咬咬牙，继续向上爬。脚下的碎石和砂粒不断地挑战着我的神经，纵使万分小心，有一瞬间还是差点跌坐到地上。朋友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我。直到爬到城墙上，还有些惊魂未定。

放眼望去，层层叠叠的群山笼罩在薄薄的晨雾中。梯田里一道深绿，一道浅绿，一道土黄，像是给大山镶了一道彩色的花边。长城伸向远方，像一条龙，在崇山峻岭间蜿蜒。仿佛从历史深处吹来的风轻轻拂过，吹开了墙角的野花。吹散了晨雾，撩起大山的衣角，露出了山脚下白墙黛瓦的农家院。

回到农家院的时候，男主人早已开始忙碌。我问他：“老乡，你们这里是什么地方，为什么周围没有人家呢？”他告诉我，这儿叫唐子沟。唐子沟村的村民们在扶贫搬迁中，告别世世代代居住的小山村，住进了县城里的楼房。而他却一个人留在了山里。他指了指墙上的一个标记，告诉我，这是长城的一个保护站，旁边有两间屋子是专门的展馆。

进到展馆里，我看到墙上挂满了长城的图片，玻璃柜里陈列着长城砖、守城的将士所用的石碗、雕花瓦刀、腰刀、石雷等文物。物品摆放整齐有序，每一件上面都贴着白底黑字的标签，详细地标明了出处。我好奇地问他这个展馆是谁建的？这些物品是从哪里来的？他的话多起来了。他告诉我们，这里是长城乌字号保护站，这段古长城是乌字号古长城的一部分，修建于明代万历年间，共有34座敌楼，绵延约15公里，已经有400多年的历史了。展馆是他和志愿者自发建起来的，物品是他收集来的。他指着屋子中间的一块刻有“乌字XX号台”字样的大石头介绍，这块“乌字号”长城的匾额，是巡护时在土里发现的，特别珍贵，为乌龙沟长城的称呼提供了实物佐证。说到这里，他的眼睛一亮，对着这些物品，好像面对着自己心爱的孩子一般。

“巡护？难道你的工作不是经营这个农家院吗？”我越发好奇起来。他告诉我，他叫李勇，父亲是这段长城的义务守护员，一干就是30年。后来父亲老了，腿脚没那么灵便了，于是，从2015年起，他就从父亲手里接过了这副担子，放弃了在外打工每年10万元的收入。他每个月需要巡护长城两次，每次至少需要两天的时间。在崎岖的山路上，穿山越石，捡拾游人丢弃的垃圾，加固长城松动之处。现在，乡亲们都搬走了，整个村子只剩下他一个人，每天陪伴他的只有这条黄狗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孤独从他脸上一闪而过，“还好，这个农家小院有些收入，除了补贴家用，也能拿出一部分来修补长城。”

心似乎被什么撞击了一下，我仔细打量起眼前的这个人。李勇长得黑黑瘦瘦的，脸上被岁月刻上了细纹，厚实的手掌，粗大的关节，与身材有些不相称。粗糙的手上一道道皴裂的伤口，格外触目。他穿着一件半旧的汗衫，纯净的眸子出神地凝视着那些照片和器物，干净得如同门前的溪水。

我问他，是什么力量在支撑他一直做巡护员，有没有想过放弃？他沉默了片刻，然后告诉我，这种坚守的确很难，但是从来没有想过放弃。不光是骨子里对长城的挚爱，“我想为后人留下些什么，守护长城这件事总得有人去做，钱不是生活的全部。”

三十多年如一日，这是怎样的一种坚守和情怀！正是因为不变的追求，对梦想的执着，才有了李氏父子和长城保护站；正是因为有了像他们一样的守护员，古老的文明才得以延续，才有更多的人了解长城，热爱长城。在物质上他们是清贫的，但精神上却无比丰盈。

临别的时候，李勇告诉我们，他正忙着搜集散落在村庄里的长城砖。因为拆迁后，如果不及时把那些长城砖清理出来，就会被当作建筑垃圾处理了。他把收集的每一块长城砖都做了编号登记。如今，长城爱好者和长城卫士们，也自愿加入到了守护长城的行列中，给了他莫大的帮助和鼓舞，让他不再是孤军奋战。阳光照在李勇身上，让他的眼神更加明亮了。他用自己瘦弱的肩膀为这段长城撑起了一片宁静的天空，在坚守中淡泊，在淡泊中吟唱。

我们的车缓缓驶离，远处李勇的身影愈发高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