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城市的风
风是从故乡来的,那个叫南河的村子。我在八楼的书桌前,风沿着敞开的窗口,笑吟吟地走了进来。我确定,它是南河村的风,柔软细腻,又飘着母亲身上大铁锅饭菜的香味,有玉米粥和煎鱼,也有酸菜,大饼子。风将一座村庄的消息,带了过来。风把我的一颗心喊醒了。我想,此刻,我不能再守着一本书,阅读纸间的人情冷暖,我必须牵着风的手,在城市里走一走。
风一来,我嗅到风的褶子里站着的故乡。一头牛,慢悠悠地逛过街道,向广大的原野奔去。它气若神闲地迈着步子,在一棵树下,停留。埋头啃一口青草,抬头凝视远方。牛的世界,一片清明。静静的南河上,波光粼粼,河面闪现一个姑娘的身影,她对着一泓清水,低眉浅笑地梳妆。
风一转,村口大白杨树底,伫立着母亲,目光一次一次伸向城市。我们居住的地方,不知什么时候,成了母亲割舍不下、魂牵梦绕的诗行。
此刻,城市被一辆一辆车揣在兜里,鱼一样游弋在大街小巷。我对风诉说着,许多年里,我只是城市的一个标点,且都是逗号,不是句号。我怀念老房子的一块块瓦,四四方方,有棱有角,坐在光阴深处。瓦始终在村庄,从生到陨落,不离开村子半步。我会挽着风,安静地泊在瓦檐下,听瓦的心跳,咚咚咚,沉实,凝练。
一场场穿过城市的风,令我一遍一遍,怀念在南河的生活。老房子、一个壁炉,一星柴火。壁炉上沸腾着一口铝火锅,几片干巴的白菜,几块五花肉,几块老豆腐,几只红艳艳的辣椒,几根粉条。窗外,雪纷飞。室内温暖如春。父亲一边照看锅子,一边往炉子添柴火。我和弟,捧着大海碗,听父亲说,吃吧,便小心翼翼地抻过筷子。
母亲呢,坐在炕头,给我们缝补衣裳。有喜鹊落在雪地上,觅食。母亲下地,抓一把秕谷,撒在院子,投喂喜鹊,麻雀。院里的果树枝头,挂着几颗果子,风一摇,果子就左右晃动。
北风那个吹,大地上的庄稼熟了,我跟在父亲身后收割玉米、稻子、高粱、大豆。累了,席地而坐,与风促膝交谈。接近晌午,母亲拎着竹筐来了。咸鸭蛋、玉米面和白面蒸的馒头,清凉的井水,韭菜鸡蛋汤。打发了午饭,天作铺盖,地当床。四仰八叉躺在玉米秸秆上,睡一觉。等马车来了,把谷物运回家。风将谷子、糜子、稻子、玉米穗子,一一归拢到晒场,晾晒。月光皎洁的晚上,吹着南河的风,坐在晒场的谷垛、稻草垛,听蛐蛐鸣叫,夜鸟歌唱,几声狗吠,几滴露珠落下。夜深了,枕着粮食的芬芳,一觉天亮。
穿过城市的风,还得穿过一座一座村庄,把漂泊在城市的人,他们的故事反馈给守候在故乡的亲人,告诉那只养了十年的,留在村子的猫。告诉一柄悬在房梁上的豁口镢头,一把锈迹斑斑的犁铧,一堵坍塌的墙,风门前一株狗尾草,一眼几乎干枯的老井。告诉曾经在一起耳鬓厮磨的草木繁花,星辰大海。
我时常借一缕风,洗洗一身的尘埃,在城市一扇明丽的窗前,品一杯茶,望着人来人去的街头。我将文字淬炼成一把锄头,先铲掉我内心的蛮荒,请故乡住进来,以及老屋子,墙角的一枝梅花,一只蜘蛛,用剩的半截铅笔,烂了三分之一的门槛。蚂蚁和井旁的枣树、杏子树。请我的村庄体验一下城市的生活。搬来土,在盆里,阳台,种下一个村子。种下一阵风,一场雨,一片云。故乡的风,来一拨又一拨,替我翻翻,落满灰尘的书。读一读久远的唐诗宋词,在心里筑一道篱笆,让精神横刀立马,与梦想执手天涯。
现在,母亲和父亲一起,每天不停地翻走日历,送走太阳,迎来白月光。守在电视机边上,收看孩子所在城市的天气预报。他们不断在电话里叮嘱,天冷要加衣,天热多乘凉。过马路,看好红绿灯。记得吃饭,不仅吃饱,还得吃好。我们在家什么也不缺,别惦记了。父母的人生格言,永远是:你们在外,吃饱穿暖,平平安安,就是他们的幸福。40年前,我感受不到父亲母亲对我的爱,有多深厚,多辽阔。半生已过后,我刻骨铭心地意识到,父母是世上最爱我们的人。
风穿过城市,穿过我居住的社区,日头躲到云层里,几棵芙蓉树正开着花。太阳还是昨天那个太阳,坐在长椅上的人,不一定是昨天的那些人。
人有生死,风没有。风自从诞生那日起,观看着人世沧海桑田,云卷云舒,悲剧喜剧。岑参吟诵“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王之涣唱和“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风早在几千年前,就活跃在文学艺术世界里,生长在广阔的村庄与城市。
风和雨,又是割不断的姻亲。民间有俗语:“风在前,雨在后。”当然,风来了,不一定就有雨,那要看云朵的情绪。云朵一生气,脸黢黑黢黑,风再一急躁,雨就来了。
种子落到地里,等风,等雨。风一刮,雨姗姗来了,落在地上,草棵、树叶、枝蔓、瓦砾,也落在人心里。风是城市与村庄一年四季的信使,东风,西风,北风,南风,风声不绝入耳。多年前,风雨对我极其重要。我的庄稼、果园需要风雨。那时候,我坐在堤坝上,守着一亩一亩的玉米苗,秧苗、树苗、草莓苗,等风带来一场雨。我和大地上的风,情同手足,我们互相搀扶,不离不弃。
今天,来自南河村的风,拽着我,在车流湍急的地段左冲右突,寻找当年的美好年华,风依旧苍劲有力。多么拥挤与喧闹的人群,我也能自在地拉着清风,淡定从容地行走在生命的航船上,不管在城市,还是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