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首页
爱习作 > 作品 > 情感 > 正文

正欲清谈逢客至

作者: 肖复兴2024/06/07情感

正欲清谈逢客至,偶思小饮报花开。这是放翁的一联诗。很多年前,读到它,很喜欢,一下子记住了,至今未忘。

偶思小饮报花开,是想象中的境界,正要举杯小酌,花就开了,哪儿这么巧?这不过是文学笔法,诗意渲染而已。但是,正想能有个人一起聊聊天的时候,这个人如期而至,尽管不常有,总还是会出现。过去有句老话,叫做"说曹操,曹操到",也有这层意思,只是没有这句诗雅致,而且,说曹操,可能只是一时说起,并没有想和曹操有交谈的意思在。

正欲清谈逢客至,这样的情景,是生活温馨的时刻,是人生难得的际遇。

读高一那年,学校图书馆的高挥老师,突然来到我家。上小学以来,读书九年,没有一位老师家访。高老师是第一位。

图书馆学生借书,填写书单,由高老师找好,从窗口借给你。高老师允许我进图书馆挑书,在全校是破天荒的事情。为此,有同学和高老师吵。高老师比我姐姐大一岁,我心里很想和她说说心里话,没想到她突然出现在我家的时候,竟然说不出什么话来了。

高老师知道我爱看书,特意到家来看我。她不是我的班主任,没有家访的任务。当然,这好象也不是家访。家访不会让我感到那样亲切。她看到我仅有的几本书,塞在一个只有两层的小破鞋箱上,挤在墙角,当时并没有说活。五十多年过后,前几年,我见到她,她才对我说起。我知道日后她破例打开图书馆有百年历史藏书的仓库,让我进里面挑书;我去北大荒前,从她手里借的好几本书再未归还……都和这个小破鞋箱有关。

父亲去世后,我从北大荒回北京,最初的日子,待业在家。无聊至极,整天憋在小屋里,我妈说我跟囚大酱一样,都快囚出蛆,劝我出去走走,找人聊聊天。找谁呢?我是回来很早的知青,大多数同学都还在全国各地插队的乡下。白天,大人上班,小孩上学,我家更是门可罗雀。

一天, 有一个小姑娘来我家,她是邻居家的小孩,叫小洁,六岁,还没有上学。她手里拿着一本硬皮精装的书,把书递给我,打开一看,里面夹着的都是花花绿绿的玻璃糖纸。她从书里拿出几张不同颜色的玻璃糖纸,对我说:你把糖纸放在你的眼睛上看太阳,能看到不同颜色的太阳!好玩吧?我知道,她是想和我一起玩,一起说说话。

我问她,你怎么有这么多糖纸呀?她一仰头说:攒的呀!爸爸妈妈过年给我买好多糖,我把糖纸就都夹在这本书里了。说着,她让我看她的这些宝贝糖纸,书里面好多页之间夹着一张或两张玻璃糖纸,都快把整本书夹满了。每张糖纸的颜色和图案都不一样,花团锦簇,非常好看。我认真地一页一页翻,一页一页看,从头看到尾。

好多天,她都跑到我家,和我一起翻这本书,看糖纸,还不住指着糖纸问我这种糖你吃过吗?我摇头说:没吃过。她就说等下次我妈再给我买,我拿一块给你尝尝。

几年以后,我搬家离开大院前,小洁跑到我家,要把这本夹满糖纸的书送给我。我连忙推辞。她却很坚决:我爸我妈总给我买糖,我的玻璃糖纸多的是!再说,我看出来了,你喜欢这本书里的诗。

这是一本诗集,书名叫《祖国颂》。

父亲是在清早前门后面的小花园里打太极拳,一个跟头倒下,突然走的。那时,我在北大荒,弟弟在青海,姐姐在内蒙,家里只有母亲一个人,孤苦伶仃,束手无策,正想找个人商量一下怎么办理父亲的后事,焦急万分地没着没落。就是这么的巧,老朱恰逢其时地出现在我家里。

老朱是我的中学同学,一起到北大荒同一个生产队。他回北京休探亲假,假期已满,买好第二天回北大荒的火车票,临离开北京前到我家来,本想问问我家里给我带什么东西,没有想到面对的是母亲泪花汪汪的老眼。老朱安慰母亲之后,立刻到火车站退了车票,回来帮助母亲料理父亲的后事,一直等到我从北大荒赶回北京。

是的,这一次,不是我在家里正欲清谈而恰逢客至,而是我的母亲,是比清谈更需要有人到来时的鼎力相助。那一天,老朱如同从天而降突然出现在母亲的面前,现在回想起来,简直比书中或电影里的巧合还要不可思议。但是,就是这样,才显示客至时情感的含义;雪中送炭,才让人感到客至时的价值和分量。

——心有灵犀,是放翁这句诗的灵魂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