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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与寂静

作者: 刘入瑜2024/08/15情感

“上一边儿玩去,别挡着我看电视!”这是记忆里他最常对我说的一句话。

我曾偷偷和妹妹说他像一个老乌龟,慢慢吞吞又老态龙钟,那架竹编躺椅就是他的龟壳,陪伴他度过无数个秋凉冬寒、春短夏远。他每天都缩在自己的一方天地里,守着小小的一台电视机,看新闻联播、看天气预报,什么频道都看。但是在我们看来,他那极其微弱的听力可能根本接收不到什么信息,充其量看个画面,解闷。

是的,他是个半聋,尽管他的耳朵大得吓人。

每次我们回老家在卧室里疯玩时,他就在一门之隔的客厅里看电视。他总是在看电视,和我们也并不亲近。偶尔玩心大起,我会故意挡在电视机前,他就像赶一只小鸡仔一样朝我摆摆手,“走了!”我无趣地吐吐舌头,迅速跑开,去找姥姥、找舅妈、找表姐,找一切会对我和颜悦色的亲人,来冲淡他带给我的疾言厉色。这样的戏码重复上演几次后,我便再也不想“招惹”他。

夏天的傍晚总是聒噪又悠长。枣花抱了满枝,隐匿了几只声嘶力竭的蝉,又将空气搅得厚重而黏稠,像一锅刚熬好的粥。这时他会把躺椅搬到外面的胡同里,打着蒲扇,闭目养神。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但我敢肯定,那一刻,他熄灭了自己那不言不语的世界,在沉默上叠加沉默,在晦暗中淡褪微光。我依旧选择闭紧嘴巴躲开,尽管他几乎什么都听不见。

他也会去老宅子里的菜地忙活,嶙峋的身体在劳作中佝偻着,褶皱的皮肤紧紧吸附在骨头上。岁月没收了他的爽利,他穿着黑衬衫黑裤子在地头缓慢移动,逐渐被太阳缩成了一个灰扑扑的小点。我不在乎他的辛勤,因为我执拗地认为,他种了菜也是给表姐吃的。我只会得到一句“走了!”,像小时候,像无数次。

于是他在躺椅与菜地间磋磨了三年岁月,我在书山与题海间驱赶了三年时光。

我漠然他的衰老,他茫然我的长大。

“将来可一定要考清华啊!”这句话代替“走了!”成为我和他之间新的纽带。每每这时我就会嗤笑一声,笑他老土,只知道清华;也笑他虚荣,只想要清华。他能感知到什么呢,连我费劲喊出的一句“姥爷”都听不见了。

于是他又在期盼与渴望中流失了九成听力,我在焦虑与紧张中损耗了全部精神。

他突然患上了阿尔兹海默症。古稀之年,本该安享天伦之乐,他却每天和姥姥吵得不可开交。姥姥实在气不过跑到我家,他也马上会追过来,涕泗横流地求姥姥原谅他,鼻涕口水流了一地。我厌恶地皱紧眉头,待他走后,就立刻编成笑话讲与妹妹听,姐妹两个笑倒在床上,好像他只是个精神不正常的怪老头,而不是与我们血脉相连的姥爷。

他又患上了小脑萎缩,终至瘫痪在床,无法动弹,也无法说话。舅妈不得已回老家去照顾他,我极其愤懑,觉得他生生拆散了我和舅妈。每次回去,我都拒绝去探望他,我害怕那所屋子里腐朽的气味,更无措怎样面对一个十几年不曾交流过的“陌生人”。终于有一次,我鼓起勇气走进去,那幅画面却像一枚钉子狠狠扎进了我的视觉中枢。他蜷缩在被子中,双颊凹陷,曾经绝不会脱掉帽子的头顶裸露着,曝光了他最脆弱的自尊心;整张脸皱缩成了一枚老核桃,泛着苍老的酱色,只剩双眼还在转动,为他捕捉已无法处理与感知的这个世界。我忽然疯了一般紧紧抓着他干瘦的手,一遍遍问他“姥爷你知道我是谁吗?”“你说说话,你要是认得我就攥攥我的手”。周边的画面迅速消失,我看到他极力睁大的双眼、嗫嚅的嘴唇以及一双牢牢耙住我的手。那双手微微发凉,很像六年前的夏末,却烫得我遍体鳞伤。很突然的,一个念头强势闯进脑海:我的姥爷再也不认识我了。

横亘在我们之间的六年岁月成了一把钝刀,残忍地割断了我和他最后一点连系。

我捂着满脸的泪水,落荒而逃。

从那以后每次妈妈要我去看望他,我都会搪塞过去——下次吧,下次回来。我以为他总会安静地躺在那等着我,等着我克服了内心的恐惧,等着我愈合了记忆的疮疤,等着我……可能考上了清华。

腊月初六的凌晨三点,妈妈叫醒了高烧的我,说你姥爷走了,我要回去一趟。

我一直很麻木,直到再一次看见他。他还是安静地躺在那,只是这一次,没有了紧紧抓着我的手,而我再也无从得知,那一次他到底有没有认出我是谁。满屋子哭泣的人在强烈提醒我:我再也没有姥爷了。他没有等待我的下一次,永远沉眠在了我一次又一次逃避的昨天。

我觉得这是我的报应,因为小时候我也没有等待他的下句话,永远奔跑在一次又一次远离他的面前。

很神奇的,关于他的那部分记忆突然割裂开来,露出了被我刻意隐藏与忽略的另一面:小时候,他会早早熬好小米粥,将冷却后的小米油端来给我:他会干很多木匠活,比如切割了一块三角形的大木板来保护他心爱的花瓶;他会及时采摘成熟的蔬菜,跟姥姥叮嘱多给我们家送点;每次我不耐烦地和他讲话时,他总是努力去听清;他遗忘的再多,也没有忘记我们家的地址……

原来在他已经失去听觉的世界里,视觉是他最后的慰藉;原来在他沉默的背后,是不知如何张口的窘迫;原来在他严厉的背后,是对我满怀希望的嘱托。

原来他只是个固执的老头,绝不冷漠。

他被迫失去听力,在寂静中踽踽独行地度过了数十载春秋;我却主动闭上眼睛,在掩饰中自欺欺人地浪费了十七年时光。他的沉默明明悄然无息,却在这一刻让我感到震耳欲聋。

我的眼睛干涩得流不出眼泪,因为我知道,汹涌的泪水在我心中凝固成了一大片盐碱地。我一遍遍舔舐着苦涩的盐霜,暴力又痛苦地治疗着汩汩冒血的伤口。

他的世界从此归于永寂,而我的世界也长此缄默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