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蝴蝶
十八岁时,我浑身力气,扛锄到山坡上挖地。我使劲挥锄下去,锄头落地却飘然无力,手臂震得发麻,很快手掌磨出血泡,我累得气喘吁吁,连一小块地也没挖出。
我歇下来,看到爹挖得极为轻巧。他似乎不用多少劲,扬锄于空中穿梭飞舞,画出一条条弧线,长撇短捺,钩点顿挫。每一锄都翻出一片熟土,一会儿工夫就锄出一大块地。他依旧挥洒自如,出神入化。问爹个中原因,爹说:你挖地虽用尽了全力,但力未到手臂,臂力未到手腕,腕力未到锄把,锄把之力未到锄头,这不是白费力气吗。我似有所悟,此后无论干什么事情,都常作挖地之思。
我在乡下放羊,羊跑进了庄稼地,要赶紧吆赶出来。若羊在萝卜地里,不用去管,可以放任自流。不听话的羊,喜欢四处乱窜,可一进萝卜地就变得乖巧温驯许多,走路小心翼翼,似是害怕踩着萝卜。更奇怪的是,羊只吃萝卜缨子,对长出地面半截的萝卜,一口都没动过。村里长辈说,羊从不踩萝卜,因为知道踩了萝卜会疼;不去吃萝卜,那是要把萝卜留给种地的人。
乡下老农种地,种豆子点南瓜,栽大葱播小麦,看似轻描淡写,都是随意而为。长出的青苗行行分明,横是横,直是直,颇具匠心。
我初学种田,曾在地里拉绳顺线撒种,可破土的禾苗,却是横呈弧形,直线歪斜,显得杂乱无章。向一老农讨教,他指点道:插秧若刻意一株挨着一株,反而容易跑偏,若左边裁几棵,右边栽几棵,近看行株间不太齐整,远看全田井然。数十年来,时刻记得老农种地之法,于人生大有禆益,不求眼前好看,乱中有序,活得辣子一行、茄子一行,果然井井有条。
雨淅淅沥沥,在门前梨树上唰唰而过,一家人缩在堂屋里,听到门外"啪"的一声,过会儿又"啪"的一下,把雨声全压了回去。我和二弟、三弟与妹妹都明白怎么回事,争先恐后冲进雨中,从地上拾起雨打落下的梨。落的都是最沉实的,咬一口汁水溅面,连皮带肉都是甜的。二弟看到妹妹没拣到,把手中的梨递了过去,又在树下转了一圈,意犹未尽,可雨都停了,哪里还有梨落下呢。记不清梨树是不再挂果被砍,还是自然老去枯死。二弟六年前永远离开了,如春天那么静的梨花亦不会再有,怀念总是"啪"的一下,又"啪"的一声响起。
小时候,我跟娘一块儿去菜地拔菜。娘走在前面,影子单薄,老喊我走快些,叫我踩着她的影子走,说这样才不会走丢。在菜园子里,娘摸摸这一棵菜,又摸摸那一棵,捉去歇在菜心的青虫,自言自语道:这棵是我种的,那棵也是我栽的,都还正长着呢?犹豫半天,一棵也没拔。娘和我往回走,我走在前面,影子拖得老长,娘一直落在后面,我让娘走近些,娘说:小孩的影子弱,我怕踩疼了你。
外婆76岁那年,去世了。 大半年过去,娘还是木木的,像棵灯笼草一样,走路摇摇晃晃。有一天傍晚,她从屋外进来,眼里含着一泡泪水:我看到门外有一只白蝴蝶,那是你外婆回来看我们了!我心一动,跑到门口,门外一片白月光。
小时候,村口常有耍魔术的。大罩布轻轻一晃,下面有酒、鸡蛋和麻雀;再一晃,什么都没有了。一次,耍魔术的又来表演,翻过口袋,问:最后剩下什么呀?看到里面空无一物,我脱口而出:一个窟窿。他一下子兴致全无,收拾起行装,再也没回来过。长大后慢慢明白,我也是那个耍魔术的。生活的罩布晃过,什么都有,什么都没有,人生的口袋边走边漏——只剩下偌大的一个窟窿。
七八岁时,爹娘想让我去拜匠人为师,学一门手艺,长大后有一口饭吃。因而在遥远的童年背景上,一个篾匠的身影至今清晰晃动。我家的笸箩快要散架了,请他前来修补,他反反复复端详,小心翼翼抽掉损坏的篾条,扳指头算了又算,才去竹园里砍了两棵小竹,剖竹批篾刮条,把笸箩扣在胸前,篾条簌簌抖动,嵌入拉出细密织锦一般,看得人眼花缭乱,啧啧称奇。爹娘让篾匠教我,他嘿嘿一笑,篾匠活儿不用学这学那,只当三年学徒就行了。学徒三年可能无师自通,人生也会有所改变的吧。粗粝零乱的人世,这份专注坚守尤为要紧,亦能把生活修补得像是一只完美的笸箩。
爹在梁背后开挖了一块地,耕作极不便利,种地要翻山越岭,起早摸黑,且地力瘠薄,长出的庄稼面黄肌瘦,收成欠缺。老家门前,有的是肥美之田,一直撂荒多年。一次,我专门从城里赶回,劝爹不用舍近求远,把门口的地复耕种好,又划算又省心。
"那可不行。"爹说,"种地就是要多吃苦,流汗越多出力越猛,打下的粮食吃着才更有味道。"他指了指前头爬坡的牛,"每回一听说要到梁背后去耕地,它就格外欢实,拉起犁来劲头十足。你不是也喜欢远离家门,到城里去混一口饭吗?"我一时语塞,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