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田埂望北京
凉风习习，秋阳正炫。
吃了午饭，驱车盘旋上山，路净且宽。这条路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来来回回奔波了好几年。
“黄叔，看新闻啊，看得懂不？”到了黄叔家里，他正靠在椅子上看电视，翘着二郎腿，夹着烟，嘴里吐着烟圈，右手轻轻在大腿上有节奏地拍打着。
“姜老师，快快坐，字，我这个老汉儿肯定认不得，看画面就行嘛。”黄叔一个弹腰起身招呼着我。
“你看嘛，那些大机器耕地、收麦子，我们军队的那些武器威力也大得很啊，我就晓得我们国家越来越厉害了，日子是越来越好了。”黄叔在电视面前对着画面比划着。
“可以嘛，你现在硬是成了新时代农民，思想觉悟也高了。”
黄叔一把撩起衣服，叉着腰，挺着胸膛，叼着烟，憨憨笑着：“跟着党走，跟着国家走，人就不糊涂，日子也越过越好。”
黄叔生于20世纪五十年代初，家境贫寒，父亲早逝，撇下母子几人，黄叔也没有上过一天学，斗大的字不识半筐，“一”字横着写能认成扁担，成年后好不容易张罗了一门婚事，可惜麻绳专挑细处断，命运专弄苦厄人，老婆生下一女后不久因病去世。破旧的房子，嗷嗷待育的女儿，加之他也没有一技之长能多挣些钱，媒婆都偏着头绕着他家走。黄叔心一横，愣是不再续弦，咬着牙，靠着一亩三分地把女儿一泡屎一泡尿拉扯大。
国家扶贫帮扶任务开始后，黄叔是我的帮扶对象，在工作和生活中，我与黄叔建立了深情厚感。这位憨厚的农民故事在闲谈中逐渐拉长铺开，我怜他，也敬他。即便脱贫攻坚工作完美收官，我一有时间还是会去看看他，陪他走走，摆摆龙门阵。
“吃了午饭没有，我中午炒的肉丝，烧的蛋汤，马上给你舀一碗。”转身朝厨房小跑去。
“我吃了，你一个人还吃得好耶。”我赶紧去厨房拉住他。
“生活好了嘛，要享受生活，但不能浪费，电视里都说了要光盘行动。”
揭开锅盖一阵香气弥漫，中午剩下的饭菜留在晚上吃，是黄叔独居生活习惯。黄叔常说，这顿吃了下顿还有得吃，是他这辈子最大的满足。
“姜老师，国家政策好啊，你们也好啊，经常来看我，帮我解决困难！”
“黄叔，我们应该做的，上到国家领导，下到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为人民服务，让大家有病可以医，肚子饿了有饭吃，有房住，一句话，让大家过上好日子。”
“国家政策好，我也不是懒人一个，谷子麦子包谷每年一样不少种，今年又养了几十只鸡鸭，别看我几十岁的人，还在打扫村上公路，挣点零用钱，还锻炼了身体。”
“您老还是注意一下身体，上了年龄不比以前了。”
“姜老师，我一辈子不靠等不靠要，就靠双手吃劳力饭，现在国家政策好，有低保，有农保，住院可以报销，我们更要知足。你是不知道啊，过去啊，日子可苦了。煮饭时要加洋芋红苕，光是白米饭哪够吃？遇上干旱，还要两顿作为一顿吃。一套稍微像样点的衣服，平时都是锁在柜子里，怕耗儿咬了，只有走亲戚走人户才舍得穿，回来马上又换了叠好锁好。姜老师，你穿过补疤裤儿没得？小时我的衣服是大人穿了娃儿穿，哥哥穿了弟弟穿，衣服裤儿经常是磕膝头儿两个洞，手拐子两个洞，勾子两个洞，疤是补了又补。”
“那个年代是真苦，你现在是苦尽甘来，享福了。”
“享福，真是享福，对啰，我这个老汉儿现在是既享后人的福，也享国家的福，日子好着呢！走，我们去外面转转。”
被黄叔踩了几十年的田埂，依旧厚重，缄默，黄叔和它融为一体，不曾丝毫呻吟一声。金色的阳光在稻田里闪亮着，跳跃着。
“姜老师，你看，现在多好啊，机耕道都用水泥硬化了，推着机器就能下田收谷子了，过去还要扛着重得不得了的拌桶下田，把谷子割下来，用手使劲甩谷子。那些公路，以前都是我们用锄头慢慢挖出来的，包段到户，肩挑背扛，硬是干了一个冬天才弄好，现在都是挖挖机，几天就挖好了。路也硬化了，下雨天不用一脚滑起多远，也能走个干净路，也不得满脚是泥巴。你再看看这谷子，颗颗饱满，一串结好大一坨，年年不缺米吃了。”
在这片肥沃的土地上，黄叔以前如同一根巴茅草，追逐着太阳，但现在更像一株向日葵，绽开笑脸，沐浴着日光。
太阳西沉，我准备走了。
“姜老师，我从来没有去过北京，它在哪个方向？”
“你要去北京？”
“北京我是没机会去了，土都埋到脖子了，我想对着北京望一望。”
“黄叔，北京就在那个方向。现在有飞机，有高铁，想去北京方便得很。我好久跟你女儿说一声，叫她有时间的话带你去看看天安门，看看毛主席纪念堂。”
“嘿嘿，只要我们农民日子好，去不去北京都心安！”
黄叔按照我指的方向，整理了下衣领，清了清嗓子，扯了扯衣角，肃立，深情地眺望着北方，他脑子里想象的光芒万丈的北京恍然就在对面山顶。
这个身形瘦弱又佝偻的老头实在让我敬佩。在黄叔住宅旁，有棵大柏树，粗壮挺拔，部分树根裸露，深深嵌入土地，把大地抓牢，它逆着风，冒着雨，顶着雪，把自己拔高为一道独特的风景。这黄叔真是像极了它，在院里独坐的时候，黄叔也会凝视着这棵树，当黄叔凝视着树的时候，树也在凝视着黄叔。我想，当他死后，灵魂也将附于这柏树，以另一种方式延续自己的生命，将生命之光贯穿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