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蒹葭苍苍

作者: 子薇2023/06/09情感

曾经的好些年里,年轻英俊的二哥得空时便坐在家门口,唇边横一管自制的芦笛,吹奏悠扬的曲调:日出嵩山坳,晨钟惊飞鸟/林间小溪水潺潺,坡上青青草/野果香山花俏/狗儿跳羊儿跑/举起鞭儿轻轻摇/小曲满山飘满山飘……这首歌,二哥吹奏的频率最高,我每每听时,都会痴了一般。那时候,我还小,并不懂得什么风花雪月,也不明白什么叫作少女怀春少年多情,我只是感觉到了一种不可言说的力量。那种力量,是来自芦笛的,也是来自二哥心底的——蓬勃,美好,带着淡淡的忧伤。

生长于水渠里的芦苇,有着天然的脱俗超拔气质——飘逸的,清冽的,独立于尘世之外的。这世上,有一种人,有一些物,芳华绝代,高不可仰。让人无边地向往,却又是这样的望尘莫及,及至生出莫名的绝望情绪,那般绝望的情绪,锐利,疼痛。是的,纵然后天铆足了劲的修炼,亦是无以弥补,更别奢谈什么追赶和超越了。有些美好,我们无以抵达,那么,就尽可能地做最好的自己吧,一如芦苇,生于村野沟渠,也照样可以把我们的眼眸照亮。

每一样草木都与人一样,有其独有的气质和气场。譬如,杨柳是阴柔的女性的,春夏时节,纷披的枝条叶脉在微风中起舞飞翔的样子,其强大的魅惑力让人惊艳到窒息;银杏则是阳刚的男性的,春夏之交的累累硕果,金秋时节的满目明黄,玉树临风,又敦厚阳光,作为行道树的它们,之气派之拉风已然到了势不可挡的境地。而芦苇呢,恰恰是介乎它们之间的形象,既有着女性的温柔妩媚,又有着男性的风流倜傥。

纤秀易折,却是折而不断,这般顽韧的品质,成就了它作为苇席的精良之材。苇叶的香,亦是让人闻过便不能忘。包过粽子的苇叶,洗净晾干收藏好,第二年再拿来裹粽子,还是别一番滋味悠长。

和我们人一样,芦苇也需要岁月的沉淀,需要经风沐雨,方至渐渐地有了经得起推敲的厚重和隐藏在骨子里的四射光芒。人居芦苇岸,终夜动秋声。秋愈是往深处走,芦苇便越发地好看耐看了,及至深秋寒冬,芦苇吐絮,芦花飞雪,芦苇的万千气象、铮铮风骨一下子呈现出来了。那般逼人的风华,是生命在日复一日的骄阳寒风里淬炼煅打,往沧桑的境地里,也是往更成熟高远的境地里,不停歇地不知疲倦地走——境界苍茫,诗意忧伤,卓而不群,孤绝高蹈。

空闲时,我喜欢或坐或立于芦苇边,听风听雨,看云卷云舒。芦苇如诗行,流水如诗行,醉了的不仅仅是我们人类,还有穿梭于芦苇间的阵阵清风以及飞翔的鸥鸟。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芦苇姿态优雅地行走于大地上,也温润如玉地行走于诗经里。

“芦苇密密又苍苍,晶莹露水结成霜。我心中那好人儿,伫立在那河水旁。”美至极致的诗词,是经不起翻译的,一如远远看上去极富魅力的那个人,你若是非要走近了,去研究,去解读,搞得不好,就会得不偿失地把那光鲜背后的破败翻腾了出来,让人跌足长叹地后悔自己的冲动和冒失。

芦苇于诗经里,被人痴迷地吟诵已有2500年。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说,《诗·蒹葭》一篇,最得风人深致。晏同叔之“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意颇近之。但一洒脱,一悲壮耳。

蒹葭就是芦苇,其于诗经里,极尽唯美地诠释了爱情的美好和难求。难求又怎样?喜欢一个人,爱一个人,是一定要说出来并付诸于行动去追求的,哪怕会令人神伤地遭到对方的不屑和轻视,总强过你一个人在内心里苦苦地幻想着惦念着的好。姿态明快的清嘉和亮烈,是应当得到他人的欣赏和尊敬的,或许不能如愿以偿,但是,再不济,哪怕刺刀见红的悲壮,总好过躲躲闪闪的窝囊。

蒹葭,白露,伊人,水一方。极其简约的笔墨,于淡若无痕的意境里,勾勒出一幅朦胧的水墨画,弹奏出一首令人感怀的唯美乐曲,让我们深深地沦陷其中,都忘记了还要再去探索、追寻什么结果。

芦苇,清风,不期然的相遇,便成绝配。它们距离我们很近,又距离我们很远,近在我们普通的生活日常里,又远得缥缈如仙。世上所有美好的物事人,大约都是如此这般的——让人捉摸不定,让人浮想联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