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那双手
外婆睡着了,我坐在病床的右侧,用左手虎口托起她的右手,一阵细微的温热在掌心间弥漫开。我第一次觉得外婆的手这么软,却又这么轻,无力地搭在我的手间。这是怎样一只枯瘦的右手啊,发黄长着老年斑的手背,起皱的指节,不规则的指甲。食指的指甲向内陷,我以为是住院这一个月以来戴监护指甲套的影响,妈妈说这是外婆剥豆子剥到指甲发黑发痛的结果。我脑袋中立刻浮现出她在山间夜色中剥一颗颗青绿的豆子,直到指甲发黑发酸也不停下。辛劳的外婆,辛劳的双手啊,我的泪珠顺着脸颊淌下。
这些年,外婆一直多病,吃药养着。这次重感冒导致的肺炎,导致心肺衰竭让她进了重症监护室。病痛的折磨,医疗的隔离,让她瘦脱了相,原本红润饱满的脸庞凹陷进去,苍白瘦弱的样子令人无比心疼。离开了劳作,一双粗黑有力的手也变得细柔,却少了生命的活力。
外婆年幼丧父,和母亲姐姐们相依为命,她的手早早地触到人世的悲凉沉重。十八岁那年,她用一双年轻壮硕的手握住了自己的幸福,她嫁到了白果树下的陈家,做了我外公的妻子。她的手和外公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一握就是风雨几十年。
夏天,抢收油菜的时节,天黑后点燃油菜杆,外婆又赶忙去抱另外的油菜拍打。烤烟棚子里,她一双手不停地翻动,烟叶成排成行挂在墙上。外公编背篼,外婆坐在一旁缝背系。她用旧的布片把棕丝包裹,一针一线地缝紧,许多条粗细均匀的背系像鱼儿一样停在竹篮里。这些竹背篼融进了外公手力的强劲灵巧,也包含了外婆手活的扎实细密。外婆的手扎布鞋,又细又密的针脚满是对家人的爱。这么多年来,他们就是这样各自劳作着,养大了我的妈妈和三个舅舅。
外婆的手养大了子女,也抚养了孙辈。二十七年前,我在黔江城里出生。乡下的外婆得知后,赶忙提着猪油鸡蛋来城里探望,帮着照顾这个新生的外孙女。我猜想,那时外婆的手即使粗糙,也肯定是温柔的,她托起小小的我,笑着逗着。一双大手,托起了祖孙之间的情意。我和姐姐曾是留守儿童,受到多少外婆手的触摸啊。七岁那年的夏天,外婆牵着我们姐妹俩去镇上拍照,把照片寄给远方的妈妈。我好动跑来跑去,累得满头大汗。拍照前,外婆用手轻轻捋捋我的头发,那一刻,我觉得外婆的手真柔软呢,有点像妈妈的感觉。可惜我很久没见到妈妈,我不记得妈妈的手是什么感觉的了。外婆每隔半个月就去我们家,给我们收拾屋子,帮我们洗澡,还反复叮嘱我们要爱干净。
乡间劳作,外婆的手一年四季从未停歇过。不同的季节,她的手在这片土地上变出不同的魔法。她把一个个苞谷球埋在地里,地里长出绿油油的苞谷苗,在风中摇曳。她的手在晨间露水中穿梭,摘回嫩绿的豇豆四季豆,吃不完的又水煮晾晒成干菜。她的手把墙上挂着的黑黝黝的腊肉变成亮晶晶的炒肉片,把粗硬的腊骨头炖成香浓的肉汤。
让我最感动的是,外婆的手捡起老白果树的果实。秋天风起,村头那棵古老壮硕的白果树落下许多果实,这是一年一度的丰收,白果树也像一位老母亲给予孩子们礼物。我一次也没有见过这个场景,但我能想象她提着篮子颤颤巍巍地走向白果树,弯腰拾起一个个黄熟的果实。白果外面的浆肉臭臭的、黏黏的,外婆把它们放进木盆里使劲揉搓,反复清洗,只留下米白尖角的硬核。这些棱角分明的小白果被外婆晾晒在吊脚楼的耍子上,沐浴着秋风和暖阳。等儿女孙辈们回了老家,外婆用小锤子敲打这些白果,露出青绿细嫩的果实,煮进腊肉汤锅里。
一直以来,我只知道外婆辛苦,我在自己年轻饱满的世界里快活地长着,却从未凝视过她的手。这几年,或许我长大了些,懂得了世事艰辛,体会到了外婆这样的乡间妇女有多么坚强隐忍、不辞辛劳,我开始凝望这双苍老的手。外婆的手指尖布满许多黑色的小细纹,长的短的,像黑色的小河流。她的手摸起来粗粝,有点砂纸般的触感。她的指甲不规则,嵌着一些黄黑色的油渍。每次,我握着她的手,她却说怕她的手粗糙硌疼我。我说,外婆没事的,能握住您的手是最幸福的事情,您的手是有故事有质感的手呀。听我这样说,她笑我憨傻调皮。
前年春节,等她洗完脸,我把她的手握着,给她抹了一些宝宝霜。她粗粝黑大的手在宝宝霜的润滑下与我细嫩白皙的手交织,我看到外婆的眼角带着淡淡的泪花。我问她怎么了,她说想起以前给我扎头发、洗澡的样子了。我说,外婆,给您抹了些宝宝霜,是不是觉得润滑多了。她笑笑,傻孩子,外婆的手一天到晚都忙着做事,哪能像你们拿笔杆子的手细刷刷的。我再次把她的手握得紧紧的,用我细嫩的手给她片刻的温和时光也是很好的。好几次,我握着她的手,给她读我写她的文章,她听得落泪,把我的手握得更紧了。她说,没想到以前那个瘦小的说要自己喂个小猪儿的黄毛丫头,如今是个写文章的大学生啦,外婆替你高兴呢。
近些年,我和外婆聚少离多,我只能在假期回到乡下短暂地陪她。临别时,她的手拎来腊肉、干菜、粑粑等递给我们。她腿疼不便,只好坐在后阳沟的凳子上,朝我们挥挥手。我在车里,外婆在屋后,看她挥手的样子,我每次都想哭。这样挥手目送的幸福与不舍的画面,还能见到多少次呢。我在成都读书多年,和外婆有个平原之约。今年五月,我终于带她来了成都,实现美丽的天府之国约定。我牵着她的手走过黄龙溪古镇,坐在黄包车里穿过小巷,看她笑得开心极了。外婆的手在阳光下宁静,幸福,和她的笑容一样令人感到踏实,温暖。
窗外,冬阳懒懒地照着,我在病床前握着外婆的手。这双手摸过土地村庄,摸过吊脚楼耍子,摸过我们孙辈稚嫩的脸庞。可是此刻,她的手多么无力地搭在病床上,无力到不能自己梳头发、自己吃东西,我的心隐隐地疼着。我想哭,可我不能哭。我握着她的手,想给她力量,把我炽热的生命的激情传递给她,让她尽快好起来。外婆,我握着您的手,您看雨儿已经长大了,可以给您做一顿可口的饭菜,可以给您梳头发,还可以继续给您涂抹宝宝霜呢,还可以写好多文章读给您听呢。
外婆啊,我握着您的手,我想握住您一生的辛劳,一生的苦涩。可我如何才能穿越岁月的迷雾把您从深重的苦痛中解救出来呢?我什么也做不了,我写了那么多文字,也抵不过此刻守在病床边握着您的手。我想您好起来,答应带您坐飞机出游呢。您的手触摸大地一生,坚硬粗粝。我想带您摸摸天空的柔软,在天空的最高处,您看云朵多么洁白啊,隔着飞机的窗口,也能摸到云朵的细腻轻柔。
外婆的手触摸过清晨的露水,也牵过瘦小的雨儿,摘过细嫩的豇豆,也缝过紧实的背系。她握住自己沉重的乡间岁月,从未喊过苦与累。外婆的手,从先辈那里接过苦涩与希望,把村庄的土地照顾得生机勃勃,又把年轻的生命送往大山外面。外婆的手,牵住了我最深的爱与暖,我希望这双手重新变得有力起来。我要牵着外婆这双饱经沧桑的手,触摸人世间的柔软与温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