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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回家见娘

作者: 欧阳杏蓬2024/03/12情感

以往回家,奶奶第一个发现,每个傍晚黄昏,她都在巷子口立着,彷佛我们事先约定好了一样,她从巷子口探出一颗脑袋,我就刚好踏进家门前那条笔直的石板路,我叫她,她就扭头朝着侧面房子喊“凤啊,红崽到屋了”。

每次离家,都要到奶奶房间告辞,她唤声“好崽,在外面做事一定要吃饱,吃不饱就回来,种田种土也能为生。”在奶奶眼里,民以食为天,吃不饱,就可以造反。

每次出门,父亲手里总要抓点东西,镰刀把,或者锄头把。跨出大门,我们就分道扬镳,一个往东,一个往西。母亲却跟着,在后面喊“莫走快了,我送你搭车。”在巷子里,母亲开始唠叨,坏事不要做,钱不重要,抓多抓少不要在乎,身体重要,如今年轻觉得没什么,老了才晓得病病痛痛也是要命的。走出巷子,泪水从母亲的眼里淌出来,流到脸上,声音就变形了,一个劲地说“到了广州就往家里打电话,让我放个心”。一路上说个不停,把我的心说得软软的,酸楚楚的,一路都默不作声,听她说。

其实,奶奶不知道,最重要的不是吃,是工作。

父亲知道一些什么,男人嘛,出了门,就大步朝前走,四海为家。

母亲能分善恶,不知道的是钱在当下最为重要,可以包圆整个希望。

然而,我什么也没有说,我只记得家里的好,记得亲人的好,记得东干脚的好,这些把我的行囊塞得满满当当的,行千里路,行万里路,我想我都不会让他们缺一个角,少一根毫毛。父亲在世的时候,每年,我们都回家过年,不管生活多累,不管路上多累,不管心里多累,父亲都会用他的铁铲,将这些铲的干干净净,享受到“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的愉悦与幸福。父亲做过人造瘘手术后,无论是站着,还是坐着,两条腿都会不由自主的打晃,摇摇欲坠。我和他一起在门前空地给鸭子褪毛,——苏苏说我父亲的拿手好菜就是炒血鸭,东干脚第一。每次听到这个赞美,父亲必须做一道炒血鸭,亮一亮自己的手艺。父亲斜着一只腿,撑着蹲着的一只腿,斜着的腿一直在抖,蹲着的腿一直在颤,揪毛的手指一直掐不准落点,我便劝他回家烤火,我一个人能行。父亲翻一翻手里抓着的鸭头,说“我帮你,怎么也快一点”。我看他鼻子下的清鼻涕都快掉下来了,说“真冷”。父亲说“冷才叫过年,不冷,过年家里就冷清了”。

我喜欢家里过年,就是喜欢这一份冷清里的热闹。

大地过冬,果实归藏,冷风肆无忌惮到处搜刮,天上云里的雨都被扯了下来,淅淅沥沥,漫天牛毛一样,任风蹂躏。苦楝树、乌桕树呜呜做哭,吊柏树嗡嗡作响抗争,瓦片子湿了脸,拧得出水来。天寒地冻,一家人在家里,关了大门,掩了窗,闭了小门,生了火盆,听着头上屋檐瓦片上的沙沙声,这是冬天给农民的安魂曲,把人心安抚的妥妥的,听得人昏昏欲睡,几次都把脑袋磕在火上了,被拍了背,恍然说这火太暖和了,家里太安逸了。随即,大家笑起来,说起外面的冷来,又可怜起无家可归的人来,又赞美起鸟雀野兔来。这天气,只有这些野禽在为一口吃的在奔波了。说到吃的,又说起年货来,栏里的鸡鸭,梁上挂着的腊肉,仓里的各种果实——豆子花生高粱,窖里的收藏——红薯、芋头、凉薯,楼板上的大南瓜,杂屋板子上的大冬瓜,地里的萝卜白菜芹菜大蒜小葱胡萝卜莴笋……数了一遍,我妈便在我们面前夸起父亲来“在农村里,你父亲算是有算计的一个人”。父亲一听到赞美,便坐不住,起身取楼板上的南瓜,南瓜煎饼,听说味道和糖饼一样,我们也试一试。父亲一生,都在行动中度过。口头禅“动手一杯酒,你有我有大家有”。过完年三十,只要天气好,新春里父亲就开工做事。什么“吃正月 耍二月”,在父亲那里,完全是偷懒耍赖的借口,每次做事回来,能多吃一口,父亲就说这就是福气。

父亲走了,就像把大门上的福字撕掉了一个。

父亲走了,我们失去了最粗糙的鞭子和最温和的怜爱。

父亲走了,最体谅我的人走了。人间荒凉了不少,我们发觉自己也在被岁月刻上老的记号,头发稀疏了,眼皮子肿了,胡子白了,说话开始不自觉地唠唠叨叨了。

父亲在我心里折了一道印子,需要我用前额上的皱纹来弥平。

我们还在追求中,旧的村庄就已经灭亡,新的高楼大厦的村庄从我们的口袋里拔地而起,我们还在路上寻找,就已经遇到很多新的规矩新的制度;我们专注于高楼里的生活,远离了高楼缝隙里的天空,远离了正午太阳的暴晒,我们以为自己就是一个世界,在他乡像粉尘一样飘飘荡荡,被命运拽着,始终无法安心,这像宿命一样缠着我的脖颈,窒息、麻木、沉沦。

母亲形单影只,像一颗微弱的星辰,指示着北方;像山林里的鸟儿,宁可守着做窝的地方,也不为森林所动。母亲不去长沙,也不来广州,她揶揄自己,余年守着东干脚,守着墙上的老头,自己就不孤单。在老家,她有相熟的妯娌,有和善的邻居,有听得懂讲得出的东干脚土话,有菜地可以比划,有果园寄托闲暇,有小鸡打发零碎的寂寞,有集市满足油盐,还有一帮年龄相近的老头老太太,闲了坐在一起玩扑克娱乐……城市有什么?唯一的好处,就是生病了,离医院近一点。那就祈求老天保佑不要生病——母亲其实多病,风湿、高血压、心梗、老年病,每一件,都挺折磨人的。然而我爹却通常被她拽出来“垫背”,“你爹都死了,我还有什么好怕的”。平日里,我爹在世时,看不出他俩有多好。“有多好,要告诉你吗?”当一方离开人世后,才知道他们的心头好,就是那个常年少言少语瓮声瓮气一身土味的人。面面对父亲的遗像,母亲开始了反思,乃至那天忘了给老奶拿一口吃的都翻了出来,并且懊悔不已,好像我奶就是缺了那口吃的死了。然后总结,做人不能太恶,太过恶,是有报应的,你看我心梗都做两次手术了还没好利索,就是忘了那次给你老奶拿一口吃的……

我每天都要跟母亲打一通电话,主要是听她说。

我们经历了疫情三年和痛苦更重的第四年,并不因活下来而觉得幸福,却因还活着而庆幸。生活变得陌生和艰难,这似乎在意料之中,但准备还是不充分。今天掉一根针,明天被抽一块板子,昨天墙上又掉了一块磁砖,手忙脚乱,穷于应付。各种风从不同方向吹来,每一种风都带着冰凉的气息,看看天气预报,年底湖南有暴雪!并不遥远的2008,我走遥远了的父亲当时还在人间佝偻着,在冰雪路上小心翼翼一丝不苟的走路,眨眼间,2024,暴雪将再次袭向新年。我年迈的母亲,做了两次心脏手术的母亲,落单了的母亲,每次通电话还是像父亲生前那样不以为然,举重若轻,什么都不碍事,大家健康,过不过年都开心。这像雪天里家里弥漫的热气,让我们把心提起来,感受老年人摇摇欲坠的关切,并且拟定回家日期,却并不告诉母亲,我们像垄上挖出来排好的土豆,收拾好,归仓,自然而然。

人在异乡,经过了许多辉煌的城市和波折起伏的日子,一直像住在半空中的十六楼一样摇摇晃晃惴惴不安,一年一年,一年比一年长,家一年比一年远,我把这些掖在心中夹缝里,我不想母亲因为我的奔波受一点牵连,我的累我的罪我自己领。

回家见母亲,我们像粮食一样回到仓里,让母亲看见,让母亲说想说的话,比如说不要忘掉种子,不要忘本,不要异想天开……母亲的絮絮叨叨,就是一条滋养我们心灵的河呢。我想起了奶奶,每次见到她,她为什么总是先叫我母亲的名字,她知道,母亲才是我的家。

年兽是恐怖,为了吓一吓它,我谋划了一下,年三十祭祖放一箱烟花,年三十晚上祭天放两箱烟花,祭祖宗放两箱烟花,玩乐放两箱烟花,迎灶王放两捆鞭炮,新年迎新放两箱烟花,两捆炮竹。说给母亲听,母亲说放一点可以,热闹一下,像个年。现在乡下越来越冷清了,集上都没有以往的年味了。我笑了笑,说我们回去就热闹了。现在经济进步,风俗薄恶,也许我们回不到过去的传统,但不会让城市的外壳遮蔽我们乡村过年的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