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
河的对岸就是老街,老街究竟有多老?据老辈人说,清代以前就有了。
要去老街,得乘船横渡巴河,巴河随季节水涨水落,涨水时像汪洋,浩浩荡荡下流州河,枯水时,胆大者可涉水过河。
我去老街乘舟而渡,烟雨朦胧的三月,对岸,船舱里,披蓑衣戴斗笠的艄公,吧嗒吧嗒抽着叶子烟,在等河对岸的乘客,凑齐了三五个客人,艄公便撑船过来。遇上赶场日子,大姑娘、小媳妇,七大姑八大姨相约去赶场,艄公的生意便应接不暇。
“船师傅,过河了。”我对艄公喊道,艄公抬头一望,又埋头抽了几口,这才撑船过来,靠岸停船,先下后上,艄公的话不多,待乘客上得船后刚坐稳,用竹竿插在水里将船头一抵,船受力快速划向河心,然后他趁势抓住竹竿一跃,跳上船头,身轻如燕,像个隐居深山的大侠,姿势帅极了。
那时候,过河的方式仅此一种,因此,船因老街而忙碌,老街因船渡而兴旺。
渡过河,下得船来,小码头上人头攒动,住在河边的居民,靠水吃水,打得小鱼小虾在此变卖,青靛、白条、黄鮕头……
迈上几步石阶,弧形的老街沿河岸而建,块块青石板的街面斑斑驳驳、凹凸不平,看样子颇有些年轮,两边的房屋,大多是清一色的木制结构,青瓦覆盖,每一家就一个门面。
街上人多地少,种粮不够吃,于是,就寻思着做点生意,卤点烧腊,卖点小面,或者做百货生意,卖鞋卖衣服,有手艺的做点手艺,比如剃头,做家具。
逢3、6、9号,老街赶场的日子,狭窄的街道上人群熙熙攘攘,人们带着各自的需求上街赶场。时至中午,吃饭时节。最热闹的莫过是饮食店了,那时候,来一趟场上不容易,一来一回就是大半天,全是山路,饿着肚子可不行的,再说,成天在家吃的粗茶淡饭,有些腻了,逢场便来开开荤,打打牙祭,几乎成了那时乡下人来老街的一个不是规矩的规矩,老街的饮食店的饮食地道,非常接地气,水煮包子、麻花、羊肉格格、卤猪头……赶过场后的人们便不约而同地走进自己心仪的馆子。一碟油炸花生米、一盘油酥面鱼儿、一盘卤猪头肉,“老板,再给我们打一斤包谷烧,每人一碗包面。”“嘿,你哥子今天还舍得呢。整这么嗨火。”和馆子老板兼厨师摆起龙门阵来,“是噻!今天难得这几位哥子帮我把肥猪背下来,卖力得很,正好赶上收猪的车,走拢就过称,没折称,卖了我满意的价钱,应该好好招待他们。”
进店吃饮食的或三五成群,或“单打独斗”,坐上桌,不管认识的不认识的都会因一个共同的话题而聊得热火朝天,“你们晓得不,廖家湾出了个大学生,大家叫他廖大学。说这小伙子家里穷得很,像样的裤儿衣裳都穿不起,全靠学校里老师接济他,就连考大学时,都是校长给他送了一件中山服。可是,这娃儿读书读得,年年第一,硬是应了那句俗话,朱门生饿殍,茅庐出公卿。”“是啊,是啊!就是我们大队的。”“他家祖坟风水好”“我们那些娃儿哦,读书吊儿郎当的,我看二天只有打牛胯胯。”喝着酒,吃着菜,人们纷纷发表自己看法。廖大学考上大学,是那些年我听到的最为励志的故事。
吃完饮食,有钱的拿钱结账,没钱的拿粮食抵账,“老板,这一块钱的面钱,只有九角了,刚才我那娃儿硬要一角钱去买糖。”“没事,没事,二回来补齐就是。”老板耿直豪爽,客人也不赖账。
冲着老街那些地道美食的诱惑,还有就是那些老板的热情厚道,终于,有一天,我带着平生第一次挣下的15元人民币,邀了两个好哥们儿,吃了水煮包子,吃了卤猪头肉,喝了一小杯包谷烧,那味道简直不摆了。那一年我刚好16岁。
也就是这一年,我随父母亲搬离了我们住了差不多10年的老街,对于老街,我有莫名的不舍的理由,临走时,我去文昌宫看了看,那个只剩下牌坊的文昌宫,带给了我太多的快乐,在那儿看戏,看露天电影,和小伙伴们捉迷藏、玩耍。
然后我又去剃头匠熊大伯那儿跟他道别,那时候熊大伯50多岁了,他有用火钳在木炭里烧红烫发的绝技,而且,我每次去剃头时他总会跟我讲起老街以前的故事,在我看来老街就是个充满传奇故事的宝库。
还有就是聋子杨叔,我们刚搬来时,我曾和杨叔搭铺,可没少跟他尿床,但他没发过脾气,对常常歉意的父母说,没事的,小孩子嘛,油水吃得少,尿床是难免的,我洗过晒过就是了。我是极好面子的,杨叔也是个信守诺言的人,对我尿床的事从没对人提起过。
告别老街,告别熊大伯,告别杨叔,我们和父母在陌生的地方辗转流离,竟和老街有30多年的分别。我再次回到老街的时候,是我50岁的时候,这一年是2018年,这是一个夏季,去老街的摆渡好多年就停止了,在渡口的下游不远处,修建了一座钢筋水泥大桥供车辆和人们通行,非常便利。而老街口上的码头很是高大上,主要是停靠那些供游客们游览乘坐的机动小客轮,但老街还是那条老街,当年吃过的那些饮食店大多搬到了前面公路街,改头换面、几易主人成了现在时尚的大酒楼,那个水煮包子店还在,熊大伯理发店还在,不过已是第二代。
令我欣慰的是,杨叔还在,70多岁了,身体还很硬朗。那是一个夏日的下午,杨叔和几个街坊坐在街上聊天,一见面,杨叔竟能一口喊出我的小名,这么多年了,你娃儿还没怎么变相,小时候可没少尿床,我天天晚上在梦里被你撑船去赶达县呢!杨叔的话依然那么风趣幽默。
老街老矣,原来差不多1公里长的老街,缩短了一半,被钢筋水泥建筑包围着,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与一房之隔的公路街相比却是两个天地,但我却更喜欢老街的恬静,它老得醇厚,有味道,因此,不管我在哪儿流离,我的心里依旧清晰地记得老街,记得老街的人们、老街的美食、老街的景象,记得那巴河上披蓑衣、戴斗笠、身轻如燕的艄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