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道一声珍重
凝望故国诗词里的清明,雨水似乎一直没有停歇。清明时节为什么雨纷纷,那从天而降的银亮丝线,是不是连接两个时空中奔跑的灵魂,穿过迢迢山河,在密集的雨水里再次相拥。
清明前后的夜里,梦亦如这个季节里的雨水一样频繁。绵绵雨水披挂在山野林木,我凌乱的梦又栖息何处。
在这些梦里,我那些逝去的先人们,从云深不知处里踏云而归,与我亲近,恍然感觉他们还一直住在我的血液里,一同奔腾。先人们在梦里如最早的黑白电影,只有画面没有声音。我做了这么多年的梦,还没有梦到过彩色的画面,难道一个人的梦,从大脑的最深峡谷里分泌出来,穿过幽幽暗暗的长长隧道,被一层一层滤尽成了记忆深处的黑白色。
去年清明节前,又梦见我二叔了。二叔在梦里提着一个酒瓶,他对我说,侄儿,我请你喝酒,刚卖了核桃,我有钱。我被惊醒了,发觉窗帘在微微飘动,想起二叔生前容貌,疲倦之极又睡下,没料那梦又闯进来了,如我一篇没有写完的文章,段落又重新开始了。在接下来的梦里,二叔蹲在草地上,他猛一扬脖喝下一口酒,又对我长叹一声:“哎呀,喝完后不晓得还有没有钱买酒。”二叔在梦里忧愁着脸,胡子长得草一样茂密。到了清明那天,我回乡,把一瓶酒放在二叔坟前,在心里唤着,二叔,这酒,你一个人在那边好好喝。
有人说,一个人真正的死亡,是在记忆里被永远地抹去,而清明,是复活集体记忆的盛大日子。在一个国家这样最具古典传统气象的清明节日里,我们追忆遥望祖辈先人,涌动着雨水一样密集的思念,发酵着对先辈先贤们无限的感念感恩,这样一个节日所承载的重量,是与大地山河同在的,它如春山春水一样,万古在,万古流。
一年之中,到了清明,我那迷信的妈,表情就庄重肃穆。有一年清明,一只飞蛾绕着屋里灯管扑闪几圈后,落入客厅地板,飞蛾在地上缓缓蠕动,我妈赶紧双手合十,嘴里嘀嘀咕咕。我妈说,这肯定是哪个去世的老先人回来看一看了,不要惊动它噢。我妈端坐沙发上,陪伴着那只直到半夜才飞走的飞蛾。
清明,在千年时空流转的大地上,是礼敬祖先、慎终追远的节日。这种习俗,被我妈这样一个淳朴的农民传承着,于我,又成了一个“火炬”的传递者。无论乡下还是城市,我妈在清明节里,总爱摩挲着找出一些祖辈亲人留下的照片,擦拭着照片上的灰尘也擦拭着浑浊的记忆,我妈一一端详着,在脑子里回放着他们生前的面目姿态。而那些连一张照片也没留存世间的逝去亲人们,我妈就只有反反复复搅动记忆深处里的故人气息了。我外祖父外祖母,在我妈十多岁时就离世了。有一年清明,我妈在城里回忆着他们的往事,泪水扑簌簌地往下落。清明那天中午,我妈做了一大桌菜,在碗上搁上筷子,又倒了酒,在我妈“爸爸妈妈回来吃个清明饭”的呼唤声中,我打开房门,恍然感觉在烟云氤氲的青绿大地上,我从未谋面的外祖父外祖母和逝去亲人们依次回来,在这清明节的一顿热饭热菜里又神秘地相聚了。我,又踏踏实实地焊接在了世代生命绵延的链条上,我明白,只要这链条上哪怕是掉了一颗螺丝帽,我这个生命或许就不再是我。
清明时节,在我老家山梁上,薄雾朦胧,雨水淅沥,乡人们从四面八方赶回来,在各自祖先的坟头前,怀着沉默的表情祭奠逝去先人。一旦遇见他们,我会带着客气简单寒暄几句,然后散去,故土大地又重归寂静。四年前的清明,我在老家遇见过一个老乡,前年清明回去时,已经垒起了他的坟头。一场一场这样的离别,在寻常的日子里上演着。我有时候感觉自己的心态是真有些老去了,慢慢起茧的心会对这样的离别淡然而麻木。
清明的雨水,为大地山河梳妆,或许也是清洗擦亮一下我们迷蒙昏沉的心灵,让我们明白生命中那些随风而逝的离别,是分分秒秒在发生的事。比如我有次到医院探望病人,侧身回头看见一个裹着白布单的人被抬往太平间,据说那人昨天晚上还喝完了一小碗红薯粥后嚷着要出院。外省的诗人老刘,有一次我坐火车离开时,他追着火车跑,递给我一本发表了他诗歌的内刊,还有一包饼干。晚上,我吃着这袋饼干,穿过了两个省的铁轨线。第二年春天,我得到消息,老刘患了重病在医院接受化疗,秋天时就离世了。还有我所住小区的老王,前年的一天,他出门去买大蒜,出门前对妻子说:“还炖十五分钟把火关了,汤里少放点盐啊。”十多分钟后,老王在街上被一个莽撞的司机撞上了,生命呼啸而去。生命重如泰山,也薄如蝉翼。
清明,让我们对美好人间的所有生命,都心怀关切地道上一声祝福,道上一声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