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乡
我向来不喜欢故乡。觉得它单调、枯燥、乏味,似乎一切无聊的词汇都能用来形容那座城。甚至在这片不活泼的土地上孕育的我也同样不甚有趣。离乡这件事,一直像一颗埋藏于心的定时炸弹,我本人毫不知情,它却会因某个契机,毫无征兆地被引爆。
那天餐桌上,饭菜依旧热气腾腾。我记不太清当时聊了些什么,只记得自己说了句:"我不喜欢齐齐哈尔,什么都没有。"这句话不知挑动了父亲哪根神经,他当即愤怒地喊起来:"齐齐哈尔再不好,也是生你养你的地方,不知感恩的东西。有能耐你就走,有多远滚多远。"他把筷子啪的一声摔在桌子上,进了房间,门重重地关上又弹开一道缝隙。
明知父亲正在气头上,我依旧用尽全身力气,对着门缝嚷嚷:"你看我有没有能耐,我要证明给你看。"泪已经不争气地流进了嘴里,很涩。
当双方都冷静下来之后,这件事就再没被提起。父亲或许是淡忘了。但这件事却像一根针,深深地插在我的心里了。或许是出于叛逆,或许是出于对外面世界的向往,我有了要出走的决心,作好了背井离乡的打算。
最快的出逃路径就是翻过高考这座大山,只要我努力学习就可以。
虽然高考前的半年里发生了很多猝不及防的事情,先是疫情席卷而来,接着姥爷辞世了,但值得庆幸的是,我的高考成绩还算不错。我拿到了出省读书的通行证。在志愿栏上,我固执地填了一些离家极远的学校,最后我被广东的一所学校录取了。父母看起来并不高兴,父亲还总发些无名火。我知道,那是父母不舍的表现,不过,这阻止不了我的离开。我甚至作好了不再回到这里生活的打算,带走一个大大的行囊。
我确实也努力践行了这一设想——大学第一个寒假,我留在了广州过年,以疫情作为敷衍父母的由头。广州有着极强的包容性,对我这个异乡人未曾表现些许排斥,我享受着流连在高楼林立的大街上的感觉。这对我来说是一个新世界,告别单调、枯燥、乏味,我觉得这就是我想要的人生。我甚至嘲笑过乡愁这种东西,认为那是多愁善感的人造出来糊弄世人的,却糊弄不了我这样潇洒利落的人。
然而在一个闷热的夏日夜里,我突然醒来,就失了眠。思绪开始不受控制地跑到黑龙江三月的雪里去,跑到象棋盘上,还跑出了一个像是我姥爷的老头的面孔,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样子,下棋时还会偷拿对方的棋子……我伸手想抓那棋盘上的棋子,却只摸到一块冰冷的墓碑。我的心突然像正在融化的积雪。我明白,我在思乡。那个埋着祖祖辈辈的地方,无论我走到哪里,都鲜活地存在于回忆中,让我忍不住去回望。
该回去一趟了。大一结束,我就坐上大巴转飞机再转火车,耗了将近一天时间,从中国的南端,穿越到北端。出站时,我远远就看见母亲站在楼梯的顶端寻找着我的踪迹,低头间父亲竟已抽走了我手里的行李。父母似乎没怎么变。这座城似乎也没怎么变,只是有些商铺关闭了,有些道路重修了,楼下小卖部阿姨的孩子也要上大学了。但我发现,从踏上回乡之路的那一刻,我就变了,变得没有那么讨厌故乡了。
火车车厢里,操着东北话的文身大哥,帮我取下沉重的行李;楼下的家庭烤肉店,一群退伍老兵一首接一首地唱着红歌……我得承认,小城的生活还是单调的,但这里的人情世故让我觉得温暖。这里的人或许是行事呆板的,但他们坚韧、务实的精神却让人敬佩。小城人虽然有点爱冲动,但基本都是讲理的,不会掀起什么惊天大波澜。
我真的讨厌故乡吗?我竟有点答不上来了。虽然在广州生活了一年,但我微信名片上的地址,却迟迟没改,因为我希望每一个新认识我的人都能知道我从哪里来。那是我区别于别的地方的人的特质所在。或许,从我背井离乡的那一天开始,故乡就已经被我背在了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