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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里种菜

作者: 肖复兴2024/06/26情感

在我童年住的大院里,各家房前都会见缝插针,种花或种菜。这是如今楼房里没有的景观。四合院民居,天然和大自然相通相融。

在这些狭窄空间里,种的菜基本是丝瓜、苦瓜、扁豆和窝瓜几类。别看地方拥挤,也没怎么施肥除虫,菜都长势很好。现在想有些奇怪,这些菜为什么和大家如此亲近,那么热情给人们提供一盘盘佳肴呢?或许是那时候空气中没有什么污染,大院里也接地气吧。

扁豆最常见,是那种扁扁的,不是棍豆或油豆角,有的地方叫白不老。在土里插上几根细竹架子,架子之间绑上线绳,它们就会很快爬得密密麻麻,开着紫花,一簇簇的,小风一吹,满架飞舞紫蝴蝶。蜜蜂常会飞来,围着花嗡嗡地叫,仿佛和扁豆花说着什么悄悄话。扁豆花不动声色,一肚子心事似的,只是不住地随风摇头。

这种扁豆,结得特别多,摘下一茬儿,没几天,前赴后继,又会结满下一茬儿。我家没种过任何菜,但邻居们没少给过他们种的菜,给的最多的,是这种扁豆。这种扁豆,尽管非常嫩,依然要撕下两边的丝,像撕下虾的虾线一样,炒出来才会好吃。一般人家,都会把它们斜着切成细丝,搁上点儿葱和蒜,急火几下就出锅,又绿又嫩又脆,又有一股清香,跟棍豆或油豆或豇豆完全不一样的味儿。我家很少拿它和肉一起炒,也很少拿它囫囵个儿下锅炖。

苦瓜短粗,外表疙疙瘩瘩,和现在菜市场卖的又长又平滑的苦瓜不一样。我们大院最早是座广东会馆,住的广东人比较多,最早种苦瓜的也是这几家广东人,苦瓜的种子是从广东带来的。他们曾经对我说:这才叫苦瓜,长得长的,没有那么多疙瘩的,叫凉瓜。

我是第一次吃苦瓜,比如今买的苦瓜苦味强烈得多。我爸我妈都吃不惯。街坊向我妈介绍,要加入肉和辣椒一起炒,出锅前要再加一点儿糖,淋一点儿醋,才好吃。又说可以把肉馅塞进苦瓜里,做酿苦瓜;也可以用苦瓜炖排骨。我妈舍不得那时候金贵的肉和排骨,从来没做过。

小时候,印象最深的是,苦瓜变老的时候,切开一看,里面的瓤鲜红鲜红,特别好看,瓤里藏着一粒粒瓜籽,淡黄色,扁扁的,特别硬,我拿它们做棋子,下五子棋玩。我妈看到苦瓜最后这样子,撇撇嘴,说它是癞瓜。

丝瓜和窝瓜都开黄花,样子差不多,分不清楚,只有到花渐渐变成了瓜,才让人恍然大悟:原来它们一个长长的,一个胖胖的;一个是练体操的,一个是练举重的。丝瓜,从来都是吊在叶间;窝瓜,胖墩墩的,很大,很沉,只能蹲在地上,但它们爬到房顶,倒是挺麻利的。

我们大院里,窝瓜种得最起劲的,是前院东厢房的老孙头家。他家紧靠着二道门的围墙,从他家门前到二道门,有一块很宽敞的空地。起初,老孙头在这块空地上种的是美人蕉,那一年,闹自然灾害,“瓜菜代”的年代,瓜菜代替粮食,填充饿瘪的肚子,他改种了窝瓜,种得还特别好,满地满房,开满了金黄色的窝瓜花,眼瞅着丰收在望,麻烦来了。

二道门外东跨院的唐家,养着几只下蛋的老母鸡,不知是母鸡的主人嫉妒老孙头的老窝瓜,还是母鸡自己馋得慌,跑进二道门,把老孙头的窝瓜花美美地大餐一顿。等老孙头发现,门前的窝瓜花已经给啄得七零八落,气急之下,抓住一只母鸡,狠狠摔在地上,母鸡当场没了气。唐家不干了,冲着老孙头不依不饶叫道:你得赔我家这只老母鸡!老孙头反唇相讥:那你得先赔我的老窝瓜花!唐家说,我家这可是下蛋的老母鸡,以后得下多少个蛋?你得赔我多少个鸡蛋的钱吧?老孙头说,好呀,你给我好好数数,你那几只鸡一共吃了我多少老窝瓜花?一个老窝瓜花,以后就得结一个老窝瓜,你说你得赔我多少老窝瓜吧?……

两个人唇枪舌剑,算着这本掰扯不清的骡子账,成了那一年大院的一景。在我们大院里,从来没有为种菜发生过纠纷,都是各家种的菜吃不了,摘下来送给邻居,有着“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的古风传统。只有这一次,至今老街坊见面,还会说起,成为笑谈。

在我们大院里,这四种菜,只有丝瓜,我当时没有吃过。街坊们吃得人也少,一般种它都是等着它老,萎缩得干瘪干瘪,粗糙的外皮上一条条的丝瓜楞子,格外突兀,才会把它摘下来,用里面的瓤,洗澡或刷碗用。大家叫它丝瓜瓤子,有几分亲切的口吻,像叫自家的小孩的小名狗子、柱子、缨子一样。大院种的蔬菜中,还能额外有这样用途的,只有丝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