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山的人
一直想记下老陈的故事。他是个养蜂人,种药人,种地人,养猪养鸡的,秋里上山摘果的,闲了到溪里捉鱼的,他种粮食也种菜蔬,他也在门前屋后兴花种草,他说青山绿水是他的园子,命根子,有山在,自己就活得健旺。今年春上,再次进山探望,老陈说他们祖上三代都是喊山的人。喊山的人,喊着山活的人。你好呵,老陈,你好呵喊山人!
结识老陈一家是在前年一次助学志愿活动途中,那时,老陈60岁,陈嫂比他小一轮,育有一双儿女,闺女在县城读高三,儿子在镇上中学读初三。平日里两个孩子住校,老陈两口子住在山里种药、养蜂、养猪,也种的有点庄稼和蔬菜。村里扶贫搬迁分得的一小套统建房在离镇子约5公里的集中安置点,每个月老陈回去给电瓶冲两次电,去镇上购置牙膏、油盐等日用品时住上一晚,平时都锁着。老陈称村里分配的统建房为新屋子,叫山里的老房子为老屋子。
老陈的老屋在人烟稀少的半高山,往日上山勾脑壳上,下山踮脚跟下,一下一上40公里到镇上。再往南走,就是重庆方向,到顶是陕渝交界的一大片草甸子,草甸子连通着重庆城口县,左右都是苍茫大山。老陈和堂弟隔着沟住,都是山里的老户,谋着一样的营生,是这大山深处最后留守的两户人家。
第一次遇见,只当老陈是个养蜂人。村道边竖着块风吹日晒的朽木牌子,歪歪斜斜写着"卖蜂蜜"三个炭黑的大字,大概是为防日晒雨淋,横盖着一块薄木板,木板上压着几块石头。被这块木牌子吸引,我们停车驻足。当日小雨,老陈两口子站在檐下笑呵呵地聊天,一只老黄狗在地上睡懒觉。看到我们下车,他们热情地迎过来打招呼,笑问贵客从哪里来,往哪里去?邀我们去家里歇脚躲雨,一如老相识般热络。
老陈的家低矮、暗沉,三间土坯房,中间的屋子稍亮些,左右两间白日里也需要灯光照明,不点灯人坐着,影影绰绰,剪影一般。左右两屋各装有一个地炉子,都是烧木柴的,一大一小,问了才知,具体烧哪个看烤火人数的多少。山里冷,春天来得晚,秋冬季节又长,取暖是第一要紧的大事。炉子烧得灰黑,墙壁也熏得黑亮。墙上挂一盏马灯,主人说是烧柴油的,不很亮,平日里将就照明用。马灯旁吊着一个小矿灯,却是家里来客人时照明用的,灯光比马灯要亮些,还不怕风吹,就是充电不方便得省着用。院子里停着辆小三轮摩托,是平日出行的交通工具。山上没有信号,电话和网络都不通,老陈两口子每日收工后,暖和时在院坝说家常话,一说就过了五百年,太阳阴下来了;天冷时围着炉火说,常常也把树疙瘩兜说成了红火炭。多数都是早早歇息,待天蒙蒙亮便起床下地干活。偶尔,堂弟两口子会过来一起摆摆龙门阵,喝上两盅。
老陈如数家珍地给我们讲他的一双儿女、日常营生、平日见闻等,如接待老友来访一般热情而开怀。
待到雨稍小些,老陈便带我们去看他种的药材,从公路边一直延伸到林子间的一大片云木香,少说也有几十亩!老陈说这云木香可是宝,不挑天气、不挑土壤的一个劲儿地长,他们只需挑大地挖、等小地长就行了,挖时顺便就算除草了,也不用播种和花力气管护。无论年成好赖都会有人来收的,价钱高低错不大,老品种价钱稳。只是每年都没挖完过一轮子,加上价格便宜,卖不得多少钱。
横穿过一大片云木香,地头有两个并排的猪圈,一间养着两头公猪,每年宰了,一半是一家人一年的肉食,也是年节走亲访友的礼品,一半卖到镇上去。一间养着只母猪,是孩子们的学费来源。山里草料好,又盛产野药材,猪食质量上乘,成猪和仔猪都毛色光亮,体态丰盈,远近抢手。老陈自豪地告诉我们,他家的猪仔生下来就比一般的个头大,毛色漂亮又好养活,常在母猪肚子里就被乡亲们预定了。猪圈东侧种了些蔬菜、玉米、土豆、天星米等作物,天星米是这里独有的高山作物,产量不高,不到平川的一半收成,口感却是极独特,有板栗香,又富有营养,老陈一般不卖,留着自食,有客来必待客,给客说半天这天星米的好。
因闻得我们是被"卖蜂蜜"的木牌子吸引而驻足的,老陈有点儿小激动,一再问我们牌牌上的字算不算写得很好的?那是女儿上初中时给写的,牌子是爷儿父子一起动手栽起的,好多过路客都是看到牌牌上的字,停了车来家买蜂蜜的。就是养的蜂不多,蜂蜜产量多寡又受花期好赖的影响,总不稳定,总不够卖。老陈指着对面的茫茫大山,给我们讲蜂子吃了哪样花粉会产出哪样蜜来,口感如何,色泽如何,老陈说自己住得高,树花少,却多是药材花,自己的蜜也算是"药蜜",浅山和坝子上是没得的。我后来查看秒懂百科,老陈大抵说得在理在科学。
走到屋边一棵松树下,老陈指着松树让我们看像不像把带伞的椅子,之前没注意,抬头一看,嗬!还真像。老陈说这棵树娶陈嫂那年种的,二十年了,小树苗的时候,他就给设计了造型,一直按那个造型用铁丝定型,在中间放了块石板,还搭建了个简易梯。夏天的晚上,陈嫂喜欢歪在树椅上纳凉,和着溪流和虫鸣哼曲儿。老陈在树下抽烟喝茶,偶尔也对着大山吼两嗓子。孩子们来了也喜欢坐上去玩儿。树下种了两簇不知名的花,花朵硕大,枝叶茂盛。
我们跟着老陈房前屋后转的功夫,陈嫂麻利地抓了只母鸡宰杀了,在院坝边用开水烫了,边拔鸡毛边喊我们回去烤火,说水开了,茶也斟上了。老陈意犹未尽地带着我们从苞谷地往回绕,正是吃鲜玉米的时节,顺手掰了一抱玉米棒子回去给我们烤着吃。
等玉米烤熟的功夫,老陈与我们闲聊了细碎日子里的幸福、辛劳和愿景。家境无疑是苦寒的,识不得几个字,又无一技傍身,只能靠一身劳力和韧劲儿向大山讨生活。40出头才娶得陈嫂,对陈嫂极尽体贴入微,一双儿女更是那眼中珠玉,也因为这份珍惜和爱,日子却又是温暖而乐和的。女儿的梦想是上师范类大学,将来做个老师,想做老师的理由也极其简单,学费低,好就业。她一直很努力,但因自小学习环境差,底子薄,也一直很吃力。儿子自中学起,就有点叛逆,老师很无奈,老陈两口子是无奈又无招。所以,第二次去老陈家,其实算是一次家访,想和他儿子谈谈,也想取了资料给申请一份助学款。坦白说,这是我零星做志愿者六七年来遇到的最倔强的少年,他坚定地拒绝接受助学资助。我感觉有点挫败,也有点担忧。
老陈同我们分享了他未来十年的规划,打算再多养一头母猪,多挖一点药材,多收几桶蜂。他要实现女儿的梦想,还想给儿子攒下点老婆本。他眼神晶亮地指着四周的群山说,只要人勤快了,这些东西都可以喊大山要的,大山是有灵性的,是不会亏待勤快的喊山人的,这是人老几辈子的经见呢!等娃儿们都安顿好了,他和陈嫂就在山里过起神仙日子。老陈的语言带着一点淡淡的古风,听起来质朴、古典有韵味,有点像那立在路边的"卖蜂蜜"的木牌子,粗拙、朴素又别有意境。
未来十年,是老陈自花甲迈向古稀的十年,又是他绘就"宏伟蓝图"的十年,长期劳作关节变形的双手,消瘦单薄的身板能支撑他实现他的"十年大计"吗?老陈好像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担心或疑虑,他的眼里总闪烁着熠熠神采。他望着屋外的山影,在淡淡雾色中,脸膛发亮,神清气定。
终是没吃那炖土鸡,尽管陈嫂一再挽留,说那鸡是自家养的,炖鸡的牛膀子和细莘是抽空在山里挖的,不值钱但味道是极鲜的!我们仍是谢辞了老陈两口子的美意,一是时间不允,二是不好意思太过叨扰。地里掰的玉米倒是一个不落地在炉子里烤来吃了,铁锅似的炉子半焖半烤出的玉米香到不知如何形容!这山,这人家,这岁月,算是给我心中留下深深地念想了。
去年夏天,老陈女儿考上了成都一所师范院校,老陈托镇上干部给我稍了喜信儿,我很高兴,如自家女儿高考得中了一般喜悦。我在朋友圈分享老陈的故事后,好几个读者表示有资助意愿,有人甚至愿意一对一资助,一天时间就筹够了第一学期的学费。送款那天,老陈一家很高兴,我也很高兴。
老陈的女儿入学后,学习之余勤工俭学挣生活费。儿子没考上高中,和老陈一起在山上种药,养蜂,采挖野菜,活得也跟他老子一样充实。
如今,老陈家所在的镇在乡村振兴建设中定位为"道地药材小镇",老陈家的药地被纳入了种植基地,周边落户了许多新邻居,沉寂了许多年的大山,一下活了过来,异常热闹忙碌。代代相传的种药经验,让不通文墨的老陈成了种植专家,儿子小陈也成了小专家,新一代喊山人,将继续在这片大山,与山近,与山亲,喊着山活出自己不等不靠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