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柜

我家有个坐柜，是妈妈结婚时姥姥、姥爷很用心地找了最好的木匠定制的嫁妆。坐柜正面均匀铺着一层暗红色大漆，上面手绘了富贵花开的牡丹，仔细看还有两只翩跹飞舞的蝴蝶，盖子四周被岁月磨损露出一圈木纹原边。妈妈搬了四次家，但坐柜始终陪伴着她，那里面有着妈妈深深的眷恋，也有着我们姊妹儿时的欢乐。

那个坐柜就放在妈妈的床头。我经常看到85岁的妈妈安安静静地坐在床边，一遍遍地翻看坐柜里的衣服。妈妈拿起这件看看，用手摸摸，仔细叠好，轻轻放到床上；再拿起另一件，摸摸领口袖口，有时还拿起来放到鼻间闻闻，或放在脸上轻轻贴一贴，一弄就是好几个小时。我感到奇怪，有一次就走到妈妈身边问：“妈妈你在干什么？干嘛要闻啊？有些穿不着的衣服扔掉算了。”妈妈一脸的不舍，一件一件如数家珍般地对我说起那些衣服的故事：这件咖色外套是哥哥过年的时候从北京给她买回来的，穿着很洋气；那条黑色裤子是大姐国庆节的时候带她去服装店做的，裤子的面料很好、做工很仔细；那件红色中国风羊毛衫是小儿媳妇送给她的生日礼物，穿在身上特精神；那件洗得发白的小碎花的确良上衣，是自己年轻时开了工资和厂里的吴姨一起上街精心挑选的，在那个时代就是最时兴的款式了；箱底的那身花色旗袍是结婚纪念日时爸爸帮忙参谋挑选的，只可惜现在身子胖了穿不上了。

原来每件衣服都蕴藏着家人对妈妈满满的关爱，怪不得妈妈一件都舍不得丢呢。

我对坐柜的感情却是又爱又恨。小时候常光着脚在床上跑来跑去，有时候就直接从床上跳到坐柜上，床的软和坐柜的硬形成鲜明对比，有时就硌得脚疼。

记得小时候有一次和弟弟玩捉迷藏，玩着玩着，我一下钻进坐柜里，用力合上了上面的盖子。弟弟跑进屋，门前门后没找到我，带上门旋即又去别的屋找，一会儿便忘了这个事，自个儿跑出去玩了。我孤零零地蜷缩在漆黑的坐柜里，又惊又怕，感觉过去了好长好长时间。坐柜上的锁扣恰巧落下来扣住了锁鼻，我在里面使劲用头顶、拼命用手抬，始终撑不起上面的盖。恐惧涌上心头，我大哭起来。不知道哭了多长时间，或许是缺氧的缘故吧，我不知不觉睡着了，醒来时躺在妈妈的怀里，放学回来的哥哥姐姐则围在妈妈身边，爸爸更是一脸焦急，那闯下大祸的弟弟则泪眼婆娑、可怜巴巴地看着我，一只手还拉着我的衣角。看我醒来，妈妈长舒了一口气，大声宣布：“以后谁也不许调皮，不能藏到坐柜里，哥哥姐姐要好生照顾弟弟妹妹，不许出任何乱子。”

那天晚饭吃得很晚，爸爸妈妈哥哥姐姐都给我夹了好多菜，连弟弟也把他最爱吃的唯一一份炒鸡蛋送到我碗里，我躺在妈妈怀里，由她一口一口地喂给我吃，感觉那晚的饭菜格外香。

婆婆有一次来妈妈家，两亲家亲热地唠嗑，说着说着妈妈便给婆婆展示起自己那些漂亮衣服来，婆婆一脸羡慕，隐隐又有一丝淡淡的惆怅。

回家路上，我问婆婆：“妈，你结婚时娘家没陪送坐柜吗？”婆婆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俺那个坐柜比***那个还大咧，上面也是漆了牡丹花。还有一个带皮箱的柜子，可惜后来俺公公生病时给卖掉买药治病了。要是留到现在该有多好。”

我赶紧安慰：“没事没事，妈，等我瞅寻着看还有没有这种老式的坐柜，比着我妈妈那个再给你买一个吧。”婆婆笑笑：“嗨，现在也不兴这种柜子了，咱家那几个大衣橱就挺好。”话锋一转：“不过我那个坐柜也确实漂亮，你姥爷最疼我咧。”

我鼻子一酸，原来婆婆不是真心想要什么坐柜，而是因为那个坐柜同样承载着父母亲情，一段幸福往事的追忆。都说中国人不善于表达爱，但这些爱却深深融入骨子里，爱里面有尘封的往事、血浓于水的眷恋。妈妈、婆婆那代人，多像这外表质朴而内里丰富的坐柜啊！内敛、包容、大度、任劳任怨，身处低位，却是令人仰望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