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眠颂
被睡眠问题困扰十余年。目前最大的愿望,可以顺利入睡,如一尾鱼游至深海,静潜,一觉天亮,平整一夜的身体舒展于床上,一骨碌爬起,拉开窗帘——新天新地。那种深睡后的身轻如燕,如在昨日。也曾有过熄灯几分钟后呼吸匀称沉睡而去,似高空跳水,一头栽入无垠的水面,沉下去,沉下去,沉到永恒里。
什么是世事安稳?睡在神仙旁边的人,能得最大安稳。可惜我不能睡在神仙旁边很久很久了。渐渐地,睡着睡着,总是被不同身份的魔鬼一把揪醒,像在演讲中,忽然被打断,像一个完整的句子被任意拆开,没有了一气呵成的连贯性,久而久之,成了一个七零八落的人。一个始终承受浅层睡眠折磨的人,接纳了多种层次的痛苦,确乎一日难于一日。
这个世间,失业,算什么?失恋,又算什么?睡不着,才是最大的痛苦。春夏两季,睡眠的敌人是送奶车以及鸟鸣。到了秋夜,楼下大面积草丛被油蛉大军占领,它们的叫声如潮水,一夜一夜汹涌。油蛉气长,咏叹调一样,中间不停顿,整夜嘶鸣。浅层睡眠人的天敌就是油蛉的嘶鸣。我最怕秋天,即便将双层玻璃窗关紧,也阻挡不了它们澎湃的鸣叫。有时身体或许出于自救,上半夜熬着熬着,下半夜也能勉强睡过去,但,中间不能醒。一旦醒过来,睡不着的厄运狗一样追着吠着,走多远的路,皆无以绕过。一个未睡够的人,睁着双眼,浑身酸胀,甚至被无数的魔鬼按住,想挣扎着爬起来看书也不能。
到了冬天。夜,分外幽静。悠长的黑暗里,万物都睡了,人再不睡,实则讲不过去。那么,冬季的睡眠也会呈现整段整段的趋势,但还是会被楼上的抽水马桶声惊醒。睡是睡过去了,苦于质量不太高,一个梦接一个梦。这样的睡眠到底属于残次品。醒后,无法忆及具体。总是恼人的多,平静的少。有时一边做着乌七八糟的梦,一边耳朵里灌满楼上抽水马桶冲水声。浮沉于浅层睡眠,总是睡得潦草而粗陋。是什么令一颗心没有了踏实安宁?
大约凌晨四点,窗外有三轮车的呜呜声,是送奶车,四季不绝。我醒来,在黑暗里等着送奶车呜呜呜地开走。有时,可以等到。有时,等不到,送奶人可能另抄一条小道走掉了。把眼睛闭紧,劝自己继续睡会儿。可是,再绚烂多姿的美梦,竟也全盘瓦解,试图接个光明的尾巴,怎么着也难以为继了。
家里三间卧室,逐一睡了一遍。夜里醒得频繁,有一个魔鬼站在床头,过一阵,一把将你揪醒。我偏顽强,接着睡,什么也不想,一旦将思维调动起来便坏事,基本上一夜废了。遇到神经异常兴奋的,一点睡意也无,就这么熬到天亮,头特别沉,生理上困乏,但,神经依然亢奋。
一日日,一年年,有时,骑车在路上哈欠连天,到家来,真将身体平铺在床上,反而清醒起来了。唯一的优点是扛得住,不将失眠当回事。就是这点可贵的忍耐力,让我白天与别人一样投入到日常生活中。
这个星球上,许多像我一样的人,正饱受着神经衰弱的折磨。总是自我暗示,平静面对“睡不着”这件事—一个人在精神上不先垮,身体绝对垮不了。这样的失眠症,是孤独的,没有人前来搭救,看不见摸不着,不会有人感同身受。失眠这种病症,只有当事人独自承担。人是需要同类安慰的动物,一旦发生什么不幸,来自同类的体恤,会减轻当事人的些微痛苦。可是,没有人涉险前来——失眠者注定是一座孤岛,是一个人的搏杀,自己统领千军万马,排兵布阵,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里与虚无死磕。幸好,还有一个叫作“天亮”的主宰实在不忍,前来拉你一把。天亮起来,失眠的人如常投入到生活中。尽管他们的气色颇差,双眼没有光芒。
我们活着,并非时时为着领受上天的恩惠,也是与痛苦、煎熬同在,睡不好就睡不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