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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胞胎家的竹榻

作者: 孙琴安2024/03/05情感

孩时记忆中,上海夏季的黄昏分外迷人。每当此刻,家家户户都会出来纳凉。除了小板凳、躺椅,有些人家还会搬出饭桌吃晚饭。有的则搭起排门板为床,躺在上面看天黑,数星星。大街小巷顿时出现了一道奇异的风景。就我家附近而言,要数对街双胞胎家门前的竹榻最热闹了。

双胞胎家姓钱,大家都习惯地叫她“双胞胎拉娘”。她个头高大,一口无锡话,喜欢小囡,也不嫌闹。无论谁到她家玩,她都无所谓,从不干涉,只做她的家务活。

她家最出彩的就数那只竹榻,宽而大,竹篾排列细密,针也难插。双胞胎拉娘总会把它擦得干干净净,油光锃亮,微红而呈褐色,也不知用了多少年。只要一搭好,绝对就是周边纳凉大军中的航空母舰,威风凛凛。而邻家孩子也都喜欢拥到上面去玩,有的打牌,有的下棋,或坐或躺,或聊天,或看书,打打闹闹,嘻嘻哈哈,有的还会趁着空当翻起跟斗,简直就是我们小孩的乐园。这时双胞胎拉娘便在旁一边用搓板洗衣服,一边看我们玩耍。

有时不知从哪里会冒出一些夏令水果,如西瓜、上海蜜梨之类,这时大家就会放弃游戏,或坐床沿,或坐床心,或围坐,或背靠背,兴致勃勃地大嚼起来。一次吃甜芦粟,我不慎把手指划破,流出血来,大家惊呼,双胞胎拉娘却不慌不忙,上来快速稳当地用白布条为我包扎好,又教我如何吃,叫我当心点。有一次大家玩扑克正在兴头上,不知谁弄来了一捧棒冰,毛巾裹着,也不知谁家买的,一人一根,有赤豆、橘子、苹果、香蕉等各种口味,五颜六色的,一律4分钱,大家一边嗍,一边你看我,我看你,个个专心致志,默然无语,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这已是很好的享受了。

偶尔也有大人瞅空坐在榻沿乘会儿风凉。一次难得看到近邻庆海爸爸坐在榻边看街景,他平时不大爱说话,我出于好奇,冒昧地问他在啥地方做工。他回答后,又笑眯眯地问我:“阿拉上海有三多。侬晓得?”我摇摇头:“哪三多?”他扳着手指自豪地说:“阿拉上海出人才,出技术,出钞票,所以人才多、技术多、钞票多。还经常支援外地。”哇!阿拉上海介厉害!这话我头一遭听到,却足足记了半个多世纪,至今不忘,好像越来越感觉到它的分量。

我们和双胞胎都是同龄人,那时都是十二三岁的孩子,有时玩累了,就在竹榻上一起睡觉。一天晚上我在竹榻上隐隐睡去,迷迷糊糊中,忽然听到有人说话,睁眼一看,原来是个驼背老头,伸出一只脏兮兮的碗,向双胞胎拉娘要吃的,只见她跑进屋里,拿出两只刀切馒头放进他碗里。老头再三致谢,一边啃着馒头,一边迈着蹒跚的步子,渐渐消失在夜色中。

过不多久,与双胞胎等小伙伴在路灯下打牌,玩“争上游”到深夜,便又与双胞胎一起在竹榻上睡觉。恍惚中,又听得有人在说话。我睁开迷蒙的眼睛,只见一个穿黑衣的中年妇女在向双胞胎娘讨水喝。那女子喝完水,又说栈房一时找不到,想在竹床上歇一下。随即便感到双胞胎拉娘的那双手在把我们这些孩子往边上推,腾挪出一点空位,而那中年女子居然就在我旁边一头睡下了,我立时感到一阵害臊,真想爬起来,但疲劳战胜了我,又迷迷糊糊地睡去了。等我睡眼惺松地醒来,天已大亮,那黑衣女子早已不知去向,那对双胞胎还在呼呼大睡,而他们的娘却正在竹竿上晾衣服。初升的太阳照在她的脸上,很有光彩,十分生动。我本来总认为她的面孔有点粗糙,这次倒觉得也有几分润泽和美丽。

去年中秋,兄弟团聚,无意中说起了双胞胎家的竹榻。大弟说:“双胞胎拉娘已在两年前去世了,活到90岁。”大家不胜感慨,都说她是个好人。而对她家的那只竹榻也都记忆犹新,恍如昨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