耦园与木棉

去耦园，我觉得应该遇见一株木棉。

耦园闻名于世，走的是“爱情园林”的路线，即使是在号称“百园之城”的苏州，也是独一无二的。因为中国人羞于表达，有些古人更把儿女情长看作是英雄气短，如果相爱甚笃，眼中只有爱情而不是功名，是要被父母戳着脑门说“不孝”的。所以你看，几乎所有园林的名字，都在表现主人宽广的胸怀，譬如沧浪亭的清旷、网师园的隐逸、留园的大度、怡园的和睦，这些都是被公认可以流传于世的高尚道德。唯有耦园是将爱意以命名的形式，轰轰烈烈地、不遮不掩地公开。

沈秉成、严永华二人的爱情早有伏笔。当沈秉成因直谏被罢官，是严永华的鼓励和开导，让他走出情绪的低谷。他想起自己著书写文的愿望，便带着她南下苏州，置地造屋，相伴寒暑。两人买下了荒废的涉园，几年修葺后，把园子命名为“耦园”，苏州城里就多了一对佳偶。

耦园里很多布置几乎都是成对的。最特别的当然是它一宅两园的格局。不同于一般苏州园林那种园与宅或者一前一后、一东一西的布局，耦园是用大体成“T”字形的住宅群在两侧围出了一东一西两个园子。苏州园林的传统布局，固然是追求格局的大道自然，更体现城市山林的林泉之趣。而耦园这样做，竟也不让人觉得有悖于营造之法，大约是它一园黄石、一园湖石的参差，抵消了两园并列的刻板。黄石假山所在的东园面积大，有水池，园里的主厅名叫“城曲草堂”；湖石假山所在西园面积小，无水池，主厅叫“织帘老屋”。我有时会钻牛角尖，硬是想弄明白哪个是男主人所在，哪个是女主人所居，想着想着就会笑出来：分什么彼此？难道相爱的人，会各居一边、各不相关吗？

如此，再去看东园中左右相对的两条长廊——樨廊、筠廊，化用了牛郎织女故事的城曲草堂，在不动声色中贯通东西的走马楼，还有直接“秀恩爱”的吾爱亭……你会发现，都在成双成对，又都不是彼此拷贝翻转的镜像。所以园子才取名叫“耦园”，而不是“偶园”。

怎么讲呢？我们进一步去追寻耦字的深意，才能更真切地了解耦园的爱情。耦的形旁是耒，古代的一种农具，耦就是两人并肩耕地劳作的意思，沈秉成的意思是，夫妻双隐，并肩耕作，诗酒联欢，以度余年。

这不是古代标配的爱情观。古人通常歌颂举案齐眉，也就是夫唱妇随、夫为妻纲，总是夫在前而妻在后，男子读书求仕，女子耕织持家。但耦园两园并列，名字则夫妻并肩。你去看，园中有大量夫妻诗歌唱和的记录，墙上的漏窗还有苏州园林中独一无二的日窗、月窗，两窗遥遥相对，互相致意。我们知道，日月，往往象征着阴阳，日月相对，意味着两个人地位的平等与互补。所以“耦园”这个名字，以及它的布局、装饰，所表述的爱情观是：我爱你，但你是你，你不附庸于我，而是和我并肩站立；我们一起劳作，一起分担风雨，分享诗意。这才是属于爱人的真正的心意！

事实也的确如此，严咏华的诗名从未被“沈夫人”替代，沈秉成甚至为她编纂了她自己的诗抄。虽然无法完全摆脱传统的才子佳人的戏码，但严咏华从未失去自己的声音。

你是不是想起了一株木棉？“我如果爱你……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与你站在一起！”舒婷的呼告，发出女性的时代强音，而在耦园里，无需呼告，沈秉成就把严咏华看作另一棵树，与她并肩站立，以她红硕的花朵，英勇的火炬，为后人铭记！

我希望，在耦园里能遇到一株木棉，近旁的则是伟岸的橡树，如此才不负耦园给后人留下的爱情范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