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
“故乡”是为游子量身定制的一个词,是相较于“他乡”而言的。我的父辈,还有父辈的父辈,一辈子都没有走出过他们躬耕的“一亩三分地”,人生的起点、终点都在原点,想来是没有他乡的,也就无所谓故乡了。我在二十岁之前也是没有他乡的,少不更事,癫癫狂狂,直至青春觉醒,才懵懂又真切地品尝到了生活的苦涩。那时的我,整天吼着《我热恋的故乡》,唱得撕心裂肺,心里想着的却是背叛——早点逃离这长年被一双露着脚趾眼的解放鞋踩着的黄泥地。
我渴盼着他乡,离开家乡的那一天,我惊喜得像个孩子,更像是一颗射向幸福的子弹。
如今,这子弹已经“飞”了将近三十年。在这样漫长的苦乐年华里,我成了家,有了孩子,可家乡依然是我,还有我的孩子不能抛离的唯一籍贯。然而,因为将近三十年的出走,当年的家乡已经成为事实上的故乡。生于斯,长于斯;歌于斯,哭于斯;死于斯,铭于斯——故乡联结着过去和未来,是游子们现世的“死结”,我这颗射向幸福的子弹,也常在不经意间触碰到乡愁的靶心。好在我工作的城市离故乡并不远,五六十公里车程,记得多年前秋天一个晴朗的周日,我临时起意驾车还乡。天空碧蓝,大地空旷,近乡情怯的我只听到自己“突突”的心跳声。然而,那天进了村里,我只碰到一个老人和玩耍着的几个小孩,村里的劳力都出外挣钱了,他们是留守在村里的人。老人目光呆滞,已经认不出我,几个小孩见了生人,“呼”的一声跑开了……那一刻,我感觉我与我的故乡已经没有多少关联,我只是一个外来入侵者,于是带着悲伤,驾车仓皇逃离。
年关将至,一位发小来电问我:“今年回老家过年不?”我答:“回。”他高兴地说:“好,到时听你高歌一曲。”发小随意的一句话挠着了我的“痒”处。遥想当年,我是个狂热的乡村文艺爱好者,唱流行歌,跳霹雳舞,还差点带出了一个村级霹雳舞团队。那时春节都下雪,我和发小们就在结着坚冰的雪地上甩霹雳,周边就是围观喝彩的村人。现在想来,什么是故乡?故乡是有记忆的。这记忆生动,一如想起当年的我们在雪地上撒野,依然是那么血气沸腾、痛快淋漓。这记忆“固执”,时间、空间是特定的,人和物是特定的,绝对地原装原版、原汁原味,容不得任何的粉饰和改变。它只让细节说话,在静静地凝视中让沉睡的时光苏醒。这记忆是有情感的,是一种甜蜜的忧伤,“乡愁”是它诗意的名字。
兔年春节款款而来。正月初一一大早,我就起来赶着去给亲朋好友拜年。近些年,村里的变化很大,修好了环村路,环村路两旁新建的房子一栋接着一栋,俨然形成了一个新村。此刻相互串门拜年的人络绎不绝,震耳欲聋的鞭炮声烘托着节日的气氛。我是个恋旧得固执的人,记忆里长不出这么多的新房子,拜完年,我的脚步不由得迈向了被新房子包围住了的“老村”——这已是名副其实的“空心村”了,一排排老屋拥挤而又落寞地立在那里,像是一个个垂垂老者正在打量着我这个熟悉的陌生人。老祠堂还在,那里曾是我们孩提时的天堂,躲猫猫,捉“特务”,打野仗,某个角落冷不丁冒出一张稚嫩的“五花脸”……我下意识地伸出双手做成握枪状,朝着“特务”射出快乐的子弹——“砰-砰”,听见的却是新村那边传来的冲天炮的脆响。“炮响屋更空”,我惊呆在老祠堂的天井里,惊呆在远去的时光里……老屋老矣,也许它真的摆脱不了坍塌、尘封直至消弭的命运,可我童年的故乡就在这里。这里,也只有这里,埋藏着、珍藏着我的童年。那一刻,我惊觉:真正的远方其实就是故乡,故乡才是最真实的远方。因为再远的远方,理论上都可以到达,唯有故乡,即便空间上可以贴近,时间上又如何抵达?也许,回故乡不过是游子们一厢情愿的单向奔赴,年复一年地用亲近验证着疏离。
这天天气难得的晴好,我在自家门口宽敞的空坪上摆好了户外音箱。年纪大了,霹雳舞是跳不动了,也只能高歌一曲聊发少年狂了。“我的故乡并不美,低矮的草房苦涩的井水,一条时常干涸的小河,依恋在小村周围……”一开口竟是三十年前吼过的《我热恋的故乡》。我的故乡名“潭溪”,潭多,溪多,山环水绕,山清水秀,其实,挺美。
很快,歌声引来了好些发小和围观的人,气氛热烈起来,仿佛旧日时光重现。站在我身旁的是一位94岁的老人,耳聪目明,身体健朗,他是村庄嬗变的见证者。他说:“现在的生活条件是过去没法比的了,但一年到头,村里就这几天热闹,到了初七初八,青壮年劳力就出去找事做了,过了元宵节,剩下的人就不多了,村子差不多又成‘空村’了。”老人的儿孙跟村里的青壮年劳力一样,都在外边打拼,只是到了春节,才会像候鸟一样归来。
——是啊,乡愁是人的根,人才是村的魂。
把根留住!把人留住!真希望乡村快振兴,乡村大振兴,乡村真振兴,真希望老人能在有生之年,看得到鸡飞狗跳、牛欢马叫、人声鼎沸、生机盎然的美丽乡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