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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草做秧田

作者: 徐刚2023/11/26情感

在我的家乡,“踏草”是农事中的一个专有名词。把做秧田的地里已翻耕过的草头——苜蓿是也,踏进泥里,同时又能碾压泥块使之细小,是为踏草。这是做秧田时,唯一允许我们这帮顽童参与的农活。 看着农人在地里排一字长蛇阵,男人一律短裤,女人着长裤,又说又笑地踏草,岂不快活?于是我和生民几个玩伴也下田,把草往泥里踏,似乎并不难。不料,一脚下去泥浆喷射而出,把一条短裤弄得全是烂泥。另一脚下去,泥浆作细柱状直直地飚出、落下,浇得我们满头满脸,田野里一片笑声。农人的笑是放开的,和田地一样宽阔,我们却觉得丢人,怎么连踏草都不会呢?直到这时,昌囝阿哥才告诉我们,踏草时先下右脚,脚指头要拢紧,左脚要和右脚并齐。原来,踏草是个技术活。少小时看似简单平常的农活,皆有科学和技术在。这样的体会,形成了我不羁性格的另一面:不敢小视细节,并且敬仰平凡。

回想起来,踏草的前后经过其实绚丽多姿。这块秧田原先种草头,一田嫩草,碧绿可爱,农人在春耕前可以剪其嫩叶,做菜或和着粮食熬粥,一碗清香,美味可口。而草头烧饼更是美食。平时就喜欢这成片的又嫩又绿的草头,那嫩绿能滴出汁水来。过了不到一个月,草头便开花,各色小花星罗棋布于绿草丛中。清晨,你能闻到阵阵清香,日上三竿时这香气便消散了。然后是踏草的前奏:老牛耕地,把那嫩绿的草头连着地块,一起耕翻,接下来才有了前述踏草的场景,然后是稻作文明中最重要也是最富技术含量的“做秧田”。

秧田是育秧之地,是决定一季水稻丰收与否之根本所在,然后是妇人拔秧,移栽至水稻田。秧田、稻田非一田也。

我在写作乡土题材时,曾经对“做秧田”的“做”字反复思量。老一辈崇明农人对农事、生活的用词,富古意,多诗意。“做”,是在创造性的劳动中,打造一件作品,包含着反复、耐心、爱心,倾注着汗水。做秧田要从削田沿开始。田沿,秧田四周埂岸边沿是也。农人用铁鎝把田沿削平,再三规整。没有一块庄稼地像秧田一样,把粗一点的泥块拍得稀碎,拍碎之后再耘平耥细,细成沙,像豆沙。在秧田里反复耘耥的都是壮劳力、好把式。不厌其烦,细益求细,一畦一畦,一平如镜,可以看见细碎的泥土如沙子一般平静。放水开田后,它们淹没在一层浅浅的清水下,春风荡漾,水波粼粼,像一匹丝绸飘落到了秧田里。那不是农人在大地上以水和土为基本材料,在农具参与下的手工制作吗?

有画家画过江南农人的秧田吗?

旷野不在乎有没有画作,有没有礼赞,它只是静静地敞开着大地的美好。“大地是涌现者和守护者。大地独立而不待,自然而不刻意,健行而不知疲惫。”“作品让大地成为大地。”(海德格尔语)

做好秧田的昌囝阿哥,上了埂岸到河边洗好脚,便穿上了草鞋。他在田埂上查看生产队里别的田块的春耕,他像个巡视者。明天早上,他要去秧田撒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