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首页
爱习作 > 作品 > 随笔 > 正文

濯水濯心

作者: 文猛2024/03/14随笔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拜访重庆黔江著名古镇濯水,奔着的就是这个独特地名,总感觉这千年古镇这美丽的阿蓬江会与屈原会与孔老夫子有关——孔子曰:清斯濯缨,浊斯濯足,自取之也。

事实上,屈原和孔老夫子都没有到过古镇。

濯,洗之意,水,洗之物。濯水,还有比这更清新的地名?

重庆是著名的水码头之乡。在中国有一条唯一自东向西流淌的江,那就是美丽的阿蓬江。因为美丽的阿蓬江,濯水古镇自古与乌江、酉水一起成为沟通三峡地区和江汉平原的重要通道,成为这无数水码头中不能忽略的重要驿站。

那些飘扬于唐末的古镇酒旗,我们在奔流不息清澈如镜的阿蓬江中找不到它们的倒影,但那个叫“濯河坝”后来叫“濯水”的地名却永远温馨在旅人的心中。作为川黔两省水陆交通的必经之地,作为渝东南驿道、商道、盐道的必经之路,舟楫帆影,汇于濯水,商贾乡民,交易于市。我们的父辈祖辈不管是从彭水到龚滩,还是从龚滩到彭水,行路的人们都得必经濯水这方水陆码头,投向店铺林立、酒旗飘扬的古街,枕梦之后第二天再踏旅程。旅途的劳顿,风霜的凄厉,一碗罐罐茶的等待,一碗绿豆粉叶儿耙马打滚的等待,一碗濯水咂酒的等待,一方梦枕的等待,就有了力量,有了渴盼。濯水,成了行路人多么温馨的一方枕梦之地,成了旅人一方多么幸福的驿站。

在阿蓬江清澈的浪花声中,走过古老的青石板街,看看山,望望水,曲径通幽处,青石板路温润如玉。碧波荡漾里,白墙黑瓦倒映其中。

古道,西风,瘦马。小桥,流水,人家。当铁路、公路、飞机这些现代化的交通不断缩短我们的时空和距离,今天在路上的人们已经很难有古人这般“断肠人在天涯”的行路感受。所以,在今天的中国,各地兴起一股古镇建设的热潮,那就是怀念,那就是回望,那就是对历史长河的凝望。就像我眼前的濯水,聆听大门上那些古老朴素的对联,抚摸石碑之重、阿蓬江之清、古道之长,所有的世俗,所有的浮躁,所有的烦闷,在这条古老的街上,在那些古老对联的教诲中,在这清清静静的河水中,不濯缨,不濯足,濯洗的是那颗在历史的沟壑中沧浪得苦涩的心。

濯水,枕梦之地。濯水,濯梦之地。

走进濯水,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古镇的戏楼。

把一座戏楼作为一座古镇的封面,这在我拜访的古镇古城中的确是第一个。

一个地方的美酒、香茶是一个地方山水风物、风土人情的浓缩和升华,品尝的是静的美。一个地方的古戏则是这方乡土生活的剪影,欣赏的是动的魂。张扬一台戏欢迎你,给你一个激昂的心调,足见濯水人的豪放和艺气。

更为让人惊异的是濯水独特的“后河古戏”,以一种“半台锣鼓半台戏”的激昂传达濯水人心中的悲欢,让人过耳难忘。对于那古戏、古戏楼我实在没有妙笔去描述,因为再美丽的描述也不及那戏楼处处的古老对联的讲述——

“古镇澜回,千声犹荡土家韵;高台风起,百载远惊巫峡云。”

“两水润新园,绕岸轻波堪濯足;七弦萦古镇,连台好戏可清心。”

“丝弦醉月,水袖裁云,演古镇传奇,半台锣鼓半台戏;韶乐绕梁,霓裳焕彩,添武陵神韵,百代风骚百代情。”

品读这些深邃的古老对联,我们还能有什么可说的?

伫望戏楼,濯水人的后河古戏、山歌、哭嫁歌、木叶情歌濯心濯耳,余音绕梁,但是这绝不是这个拥有两千多年历史古镇兴盛不衰的原因。中国人好逐水而居,中国的历史以及经济繁荣都是从江河开始的,那就是河流文明。因为美丽的阿蓬江而让酒旗飘舞,生意兴隆。有水的地方就有人,有人的地方才有经济的繁荣,商贸的繁荣。

在濯水有“樊家的锭子,汪家的银子,龚家的杆子,余家的顶子”“四家”之说,足见这四家在濯水分量。

作为一个粗糙的小文人,我无法用笔去描述那些融合土家特色建筑的庭院、柜台、榨油房、酿酒房,我只能从这些古商号大门上的对联去遐想那些曾经的繁华和濯水人对“天理良心”经营理念的讲述,今天的古商号虽然没有物质的繁华,却有精神的濯洗,大约这也是濯水多次更名都少不了那个“濯”字的原因。

汪家是濯水古镇商业的领头羊,事实上汪家的银子应该是詹家的银子汪家的院子,应该是很早的招商引资,只不过,詹家不是招来的,是自己走来的。

“徽商不呆家,经商走四方”,“走四方”寻找投资商机的徽墨制造商詹氏家族,像一粒卷在风中的种子。那阵风从徽州婺源卷起来,一路翻山越岭,看见这条江,看见这汪水。载着詹家过来的那条船来了,来了又走了,走了又来了,那条船没有丝毫的改变。身边阿蓬江的水一路向西,流了一年又一年,没有丝毫的改变。詹信安改变了,他把钱投向这里,把心安放这里。一路江多水多码头多,这方濯水的古镇给了这粒种子落根的动力,用今天的话说,就是濯水良好的投资环境给了这粒种子生根、发芽、生长的呼唤。

今天,我们不再使用汪家大院的徽墨“金不换”来记录我们的生活和思想,今天我们也不再使用汪家“钱店”的“半边钱”来解决大额货币找补问题,烟墨的清香早已记不住“半边钱”的拷问,因为,我们的心也如同这“半边钱”一样撕成了两半,一半是对诚信的敬仰,另一半是对现实的嘶鸣。

在汪家的大门上,有这样的对联:

“雕梁画栋,不铆不钉,喻众人不伪不斜不诈;阔门豪宅,大开大合,装天下大人大义大忠。”

“成以勤,节以俭,看檐翘廊回,珍藏两字传家宝;立于信,行于诚,任客来商往,通用一篇致富经。”

朴实、纪实、说实,没有好高骛远、气吞山河的盛气凌人,表明我的房子就是这么修的,我的诚信不是给人看的,我就是这么做的。

诚信不仅是濯水商人秤杆上的一粒准星,更是检验人们为人处世的标尺。

再看榨油坊、酒坊和烟房上的对联,更是朴素而精彩,就像那古老的榨油号子,回响江畔,就像那醇香美酒,永驻齿间——

“风雨不惊,听隐隐号声,韵融古镇两江水;沧桑难抹,看层层油印,香入老翁一袋烟。”

“秋月晴明,月照人酤村酒醉;春风煦暖,风流木榨菜油香。”

余家最珍贵的遗存是“八贤堂”,一个很深的院子,33道门,66座雕花柱廊,99根立柱和188朵雕花窗。对于余家,人们用“一门三进士、四代五尚书”来形容余家人才辈出。

我们看余家的“光顺号、八贤堂”大门上高挂的对联——

“借融融月色,梦到阿蓬,诗文一脉传香远;将谈谈心尘,浣之濯水,风物百年沁玉清。”

“血融蒙汉,旗出八贤,家山总带芝兰气;心浸诗书,儒承百代,梓巷犹传翰墨香。”

“光前裕后,立信开诚,百鼎精深欣济世;顺道应天,扶危解难,九芝馥郁巧回春。”

与世无争中透出书香门第的自豪、悬壶济世的自信。

濯水老街拐弯处就是龚家有名的抱厅,这是古镇上唯一一家将穿枋做成弧形的房子,俗称“猫拱背”房子。丽日融融,天在屋中落,屋在宇宙嵌,这样设计多少透露出主人对于征服世界的雄心。作为古镇上唯一拥有枪杆子的大家族,虽然因其镖行和习武之人众多,在镇上有着强大的势力,却世代传承和发展着濯水的麻糖产业,家中常年支起大锅逢集施粥、救济贫苦,被百姓称为活菩萨,被朝廷旌表“乐善好施”。枪杆子的冷漠和乐善好施的温情让我们对龚家肃然起敬——

“抱璞归真,衣食自经营,庭除不使喧尘到;乐施好善,精神长播布,兰桂时吹淑气来。”

“交心结义,抱此一亭,风雨飘摇留记忆;舍爱施恩,济之百姓,声名淡泊显襟怀。”

龚家是这么彰显门风的,历史也是这么感叹的。

在和汪家大院相隔不远的樊家大院,“深径绕庭轩几历沧桑犹存一院坚贞气,敞厅留岁月屡经霜雪未泯千秋侠义风。”这是和古镇其他古院一样的注脚。

古镇人说,“樊家的锭子”之说对樊家有些不公,抑或是有些不准确,樊家并非强取豪夺之恶徒,而是伸张正义、爱打抱不平之大义。樊家有钱了,他用钱开办“濯河坝讲堂”,讲堂前有开放式凉亭,据说是当地乃至全国都鲜见的开放式讲堂。樊家有钱了,但是樊家的大院既不设大门也没有售货的柜台,就和古镇的街道一样。正是樊家人博大的胸怀,才有了濯河坝讲堂这所让濯水的优秀文化得以传承的精神殿堂。

在樊家大院过厅上方,挂有一块牌匾,上书“云蒸霞蔚”四个大字,下面挂有一副“嘉声远布,厚德长承,堪追思侠义男儿;忠贞女子,古院犹存,老街宛在宜胜览”的对联。樊家男子一个个早早地离开人世,家庭重担落到了樊家女人身上。樊家几代女性,用无法言语的艰辛劳动和贞洁女人骨子里的坚强、节俭,一步步发展壮大,成为了濯水四大家族之一。

走过讲堂,只要你细心聆听,抑扬顿挫的讲学声,总会穿越时空而来。生活的起起伏伏,人生的恩恩怨怨,就会消失在茫茫的岁月里,唯有“俭”长留人间。

在濯河坝讲堂凉厅之外,当街立着一块1米多高、宽约半米的石碑,他立于清光绪十四年(1888年),阴刻着“天理良心”四个大字,这是极为少见的“道德碑”,以警示古镇商贾,经商为人、处世之道在于“天理良心”。

有人说,它是邻里分田时留下的纪念。也有人说,它是附近一座寺庙劝人立德的遗存。更多的人说,它是古镇商人遵循的不二法则。

我不想去追究那早已斑驳的“天理良心”四个字出自哪里,但我敢肯定,它“警世名言”是真、“大诚止于信”是实,那四个字是用青石刻写出来的,更是濯水人用诚信铸造出来的。石碑斑驳,字魂永在。

我们行走在这条古老的街上,我们和那些远去的人们同处在一个空间里,只是时间已是不同。隔着久远的时光,我们能看见他们生动的身影,能听见他们喧哗的市声。一个小小的古镇,居然拥有万寿宫江西会馆、万天宫江浙会馆、禹王宫湖广会馆,可见外来客商之多,经济之繁荣,足见地之灵。一个小小的古镇,走出全国著名的物理学家、气象学家、化学家,足见人之杰。

因为那面心中永不褪色的“天理良心”的旗帜,那方濯水濯心的召唤。

澄江如练,阿蓬江的水缓缓西流。面对一条倒流的江水,面对今天这个正在缺乏诚信的时代,纵然时光可以倒流,天理良心不可倒转!

事实上,同着中国很多的古镇一样,今天来来往往的人群不再是为了生计为了奔波,更多的是为了心灵,为了感受那曾经温馨幸福的慢生活。山水是可以用手机徐徐留下的,人文却是必须用心细细品读的。我们不期望古镇的老街能够再次创造曾经的辉煌,但是走过古镇走过老街,老街的故事就会像阿蓬江水一样在流淌,流进古镇人的血液里,也流进我们的心里。

在龚滩古镇,著名画家吴冠中对他笔下的龚滩说:“是唐街,是宋城,是爷爷奶奶的家。”

其实,吴冠中应该先到濯水。

走进古镇老盐行客栈,主人冲上清茶,端来团子粑、冲冲糕。聆听窗外淅淅沥沥的春雨,品尝小镇淡淡的清茶和美食,我们宁静如诗。陪同的朋友说,今天下雨,街上游客较少,要在平时,真还难得有这般的清静——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濯水,濯去世间陈杂,也濯去浮躁人心。繁华也好,清寂也罢,不变的是古镇的天理良心。

天色已晚,我们还得赶回自己的城市去重复那朝九晚五的敬业人生。老板又看出我们的心思,告诉我们可以在他的客栈去认领一间房。

选中一间临江的房子让老板登记,郑重地从老板手中领取自己的房卡,郑重地写上自己的名字。我得佩服老板的善解人意,因为工作,因为生活,我们不可能像任性的古人那样“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但是有我的房在这里,人走开,房不会走开,心就不会走开。

因为,我有一间房在濯水。

因为,濯水,濯心之地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