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草·人
草长满了地畔渠沟,庄稼地界,甚至人少走动的小路。年年如此。还记得村里人说的"一茬人,一茬草",仿佛人这一辈子都和这春发冬枯的草纠结不清。如今说这话的人坟头也已长满了草。
——题记
草终究在苞谷地里没有长威势。
像个蒸笼一样的苞谷行子里,密密匝匝的叶子动也不动,连风都难吹进来。地刚浇过,有些草贴着泥,像个顽皮的孩子并不急着起身,它们的身子任何一个部位都能轻易生发出新叶子来,绿闪闪的,老像在笑。地里的草就这么不张声势地在秋天打籽,再等待来年。而地界外的草却长疯了。人们需要它,喂牲口的青饲料就是这草,割一茬,再割一茬,咋都割不退。
秋天好像是慵懒的。春耕夏耘,活都做完了,收秋打夏,不就剩下个收获么?
有了树上的果子,地里的瓜菜,农人们的脸上都有了光,深深浅浅的皱纹也展开了。
有了割不尽的草,闲下来的牲口们也上了膘。
牛还是一双忧郁的眼,但叫犊子的音儿却异常响亮。嚼着草,仿佛嚼着这老村子不经意间流经过的日月,而割草的人一把镰刀,一双手,硬是把这光景在往前推。或许随着年龄的增长,它又在做着无奈的劳动,想把日子的尾巴拽住。
守着牛,老汉还在忙碌着。
数不清有多少个日子,他在那地畔上,在河滩里,蹲着割草的样子。一件白布衫子,汗水浸透了就贴在了脊背上,那骨瘦的身子便印了出来。有时他索性脱了衫子,脖子上搭一条发黑的毛巾,站起来擦一把汗,再蹲下去。麦镰落下的地方,草便齐茬茬地断了。灰条、苦苣、趴地儿草,啥草都要,不挑不拣一起背回。牛是不会挑拣的,春冬时节不是照样吃干麦菅?
老汉急急忙忙赶着,生怕天黑。没有风的下午是难熬的,黄河边的湿气被高温蒸起来,闷得人喘不过气来。偶尔一两个放羊的人来,喊上一声老哥,问那样拼命做啥?他抬起头来把来人望上几眼,递上老烟锅子说抽一口,好叶子。
人都知道老汉种几棵好烟。抽了烟,倒不在乎他回答"那样拼命做啥?"——那你钻到热蒸得要命的黄河滩里放羊干啥?
草是割不尽的,牲口犊子都下了犊子,这日子一晃晃,便把他一个晃老了。其实老的是一茬人。大半辈子了,老汉是明白的,给他犁了几年地的牛,说做不动活便真不行了。卖了?白养着?给一头牛养老送终是弄笑话哩,可是屠户笑盈盈的脸和明晃晃的刀子又是他这辈子最怕的。就这么矛盾。
牛不会不听话,哪怕让它***。草不会反抗,但你硬是割不绝。
放羊人把一出秦腔掐成几段,憋足了劲儿吼一句,下句接不上就换一句,但再唱也脱不了那苦愁得要命的味道。老汉也爱听戏,他爱听那凄凄楚楚的王宝钏,爱听那"韩琦奉命出宫院",爱听孙存蝶那嬉皮笑脸的《拾黄金》。
以前他坐在院子里,隔壁人家会放戏碟子,老汉便让孙子喊——放大声些,听不见哦。那声儿就大了,老汉便把一碗清汤寡水的面片或搅团吃得喷香。如今人家都搬走了,老汉还一个人守着。守儿守女,如今能守的只是几头牲口,几间老房子和一个隔年结枣的枣树,一个渐渐空荡的老村子。
秋天里孙子会来得勤快些。爷,这是个放戏的录音机。孙子把碟子放上,他便在那门槛上坐下,听那咋也不会厌烦的调调。
孙子带些伙伴溜上树把枣子摇,老汉仰着个脸,看孙子欢快的脸,看那红彤彤的枣子哗哗往下砸。不知他还能不能记起自己那般大的时候吃枣的味道?不知那日渐长大的娃有没有发现他爷的嘴里又少了一颗牙?
老汉说把枣都带上,我吃不了。他又把墙角里几个南瓜茄子都摘了装进布兜里,说都给你几口带着,我吃不完。孙子惊奇地说咋这样能结?老汉闭着眼嘴里念叨着几句戏文,他说快回,天要黑了。
这是去年秋天。年年秋相似,岁岁人不同。梧桐叶黄了,落了,燕去燕来,日月如流水。
老汉还在这草地上,割了一半了,一回头那头茬割过的草又绿茵茵的。
怕要下雨了吧,一阵凉风摇得苞谷叶子一片哗哗响。老汉想把布衫子穿上,可那汗一经风吹冰凉冰凉的。
唉——他把沉重的叹息丢在风里,布衫子搭在苞谷叶子上,歇歇吧,歇歇,他自语着回头望去,身后的草一堆一堆,够背一回了。
老汉把旱烟锅子点了,一口抽猛,呛得他两眼都溢出了泪。
苞谷都怀着粗壮壮的穗子,他想掰一个回去吃。他在想是烧着吃呢还是蒸了吃?又发觉这是别人的地,又想自己给他把多少草都割了,要不草都把他苞谷给吃了,吃一个又咋?就这么想着出神,嘴一张,一个独牙了还吃个啥?老汉张着嘴笑了。
咦?谁在叫他哩?他急忙忙把头回过去,才发现没有声音,没有人。老汉把烟锅子使劲在鞋底上掸了掸,艰难地穿他的布衫子。
日头红红圆圆的,像他给孙子吹过的气球,一摇一摇往山上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