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种
一夜春雨后,太阳变得格外明亮,空气清新宜人;澄澈透亮的天空爽利而灵动,亮黄的油菜花摇曳芬芳,啾啾的鸟儿欢乐愉悦。走在回乡的路上,我的脚步轻快而急促。
我要回乡下种田!
在明媚的春日里,这个由来已久的想法格外强烈。我想种一亩稻谷,够自己一年的口粮;再种三分菜地,应季栽上辣椒茄子萝卜白菜,以滋补我脆弱的肠胃,再换回点儿零用钱。在这座四线小城市待上几十年,为了生计,我早已疲惫不堪,突然就想落叶归根似的回乡下老家把锄耕犁,与父母留给我的一亩三分地赤胳膊露腿似地亲密接触。我还想养一头猪,纯粮食喂养,寒冬腊月时,杀年猪,熏腊肉,扯一把小蒜苗与之烩炒,温暖的柴火里尽是喷香的念想。
我还没将这个想法告诉在这座小城扎根的儿子和媳妇,他们知道后,一定会笑话我患了更年期综合症。我的家乡已不是他们的故乡,他们年轻的心体会不了家乡对于浪子很深的情怀。
背井离乡来到小城多少年了?我无法准确记数。只记得年幼时,每每跟着父母挽着裤腿到田间割油菜、插秧、收稻谷,到坡地里剥麻、搬苞谷,满身满手泥巴糊糊,浑身被带着锯齿的叶子割成小血口子,火烧火燎地疼,就让我心生嫌恶与怨恨。起早贪黑地劳作,一眼望不到头的未来鼓动我逃离。父亲怜爱地看着我,他不知道翻过家乡的大山去往繁华都市的我会不会迷路。他叼着叶子烟,一言不发。我洗尽双腿上的泥,破衣烂衫地踏上了通往小城的路。
小城宽阔整洁的柏油路,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琳琅满目的精美货物,衣着光鲜亮丽的城里人……一切都是我向往的模样。我摩拳擦掌,发誓要在城里挣下一席之地,让我的身心和欲念有一个栖息的地方。建筑工地拌灰浆,厂门口排队面试进工厂……轰隆隆的机器声、永不停歇的流水线,日复一日。泥腿被工服遮盖,赤脚被塞进城市里的皮鞋。是的,我开始学着城里人的样子,脚穿皮鞋、头上发胶、衣着整洁,努力让自己成为城里人。
我使劲儿捂紧钱包节衣缩食。要想在城里扎根,必须要有“仓里有粮心不慌”的气度。我就像城市街道上整齐排列的来自农村的绿化树,努力吸取城市的阳光和养料;可无论我如何努力,脚步依然踉跄,身体病病殃殃。户口本上还烙印着我的出生地:江水村一组,就像故土里的黄泥,紧紧地沾在我的身上而荡涤不尽。
有一天,我生病了,咳嗽严重又高烧不退,医生要我住院治疗。我向主管请假。主管说,流水线上的岗位就像萝卜坑,你走了我只得重新招聘。我无奈地递交了辞工书。去往医院,医生问我有没城镇职工医保,我摇摇头。医生说,没有医保就得全额支付医药费。从小到大,我从没娇气地住过院。泥水中滚大的孩子,怎么可能生病住院?即使感冒咳嗽,母亲的绿豆稀饭或酸辣面,吃上两大碗,捂着被子发汗表寒,病很快就好了。我是不是离开家乡太久以至身体变得娇贵了?我提着帆布包像丧家犬一般回到家,母亲接过我手里的包,摸了摸我瘦削的脸庞,浑浊的眼泪顿时盈满眼眶。父亲说,城里有什么好,非得往城里去?
在家休养了一段时间,我又恢复了元气。夜晚,躺在家里的木板床上,看外面漆黑一片;听着忽高忽低的蛙鸣声,我又开始想念城市的灯火辉煌。
我扛起背包又来到小城。为了节约房租,减少经常搬家的烦恼,我徘徊在政府修建的廉租房前,竟羞于亮出我的身份证;没有城里户籍的我四处找关系,才发现能帮上忙的亲戚朋友聊胜于无。赫然发现,无论我如何努力,我都无法成为真正的城里人,尽管我早已养成天天刷牙、早餐吃稀饭包子馒头,可我骨子里依然冒着农村人的气息。
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在城里安营扎寨。儿子在城里出生,他便是土生土长的城里人,腿上不再有江水村的泥,也不知道家乡野菜的味儿,他从一出生就浸淫了城市病:上学一定要上最好的学校,看病一定得挂专家号。没钱?从牙缝里省,在劳碌奔波中挣。如今,我早年的疲累在他身上重现。我看着心累,一如当年父母看我。
我要回乡下种田,就像在泥沙里滚了一圈的蚯蚓,想要重新回到泥土里。
班车在家门前的水泥路上停了下来,我急匆匆地跳下车,家里的房屋静默安好。老母亲的青菜挂在房檐下,父亲的锄头放在大门边,母鸡带着一群小鸡咯咯咯地在门前菜地里捉虫子。
年近80岁的父母不在家。我推开房门,放下背包,从门背后找出父亲的黄布胶鞋穿上,去屋后面的菜地里寻他们。现在正是栽南瓜、丝瓜、茄子、辣椒的时候,父母一辈子掐着时令在地里深耕细作,日子安宁祥和。
循着屋后面铺满竹叶的小路,我来到坡顶自家的菜地。满头白发的父母果然在菜地里忙活。他们在拆除四季豆、虹豆的地膜,嫩黄的芽瓣正活力四射地招摇。
母亲诧异地看着我,你怎么回来了?我回来种田。种田?你不是从小就向往城市生活吗?城市生活太累了,我想回家种田。母亲不解,摇了摇头。
种田好啊!不善言谈的父亲说。我脱下黄布胶鞋,拾起锄头,一脚踏入松软的泥土,不知为什么,躁动多年的心终于平静了下来。难道是双脚接通了大地的缘故?或许每个人都有一条通往家乡和心里的道路,也只有这条路,才能安顿好自己的灵魂。感谢我的双脚为我的身心进行了有效连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