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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田

作者: 王荣仁2024/04/16随笔

在我们这个地方,如火如荼的打田场景,是在夏季,一般从农历四月初开始,五月上旬结束。打田插秧是赶时赶季节的活,如果六月前秧苗还没移栽,一旦它们开始抽节就不再分蘖,辛辛苦苦打好的田,施再多的肥,收成也只是寥寥。

父亲早逝,哥哥外出务工,家里只有我和母亲。土里刨食的年月,男人学会打田是生存之本。姑父时常给我提起几个表哥学打田的事:先是在田埂边观看、领悟,然后再手把手地教,有时为了更快地上手,表哥们也会趁着姑父抽烟的间隙下田练习。我是幸运的,父亲只愿我好好读书,从没有刻意让我学打田。他刚去逝的头年,得表哥们帮衬,家里的水田总算没有误过农时。表哥们两头兼顾,太过忙乱,母亲每每提起,心里很不是滋味,次年,十五岁的我便自告奋勇地扛起了父亲遗留下的犁耙。

对于打田,我似乎是无师自通。我秉承了父亲急性子的个性,犁田、耙田、堆田埂,几乎是一气呵成。扶着犁,赶着牛,甩鞭子的动作和呵斥的声音与父亲无二,吆喝满村响。放满水的田看不清掀起的泥块,有时泥块翻向了反面,盖住了根本就没犁过的土层,再折回时,自然就把犁铧斜划而过。泥垄高高低低,在浑浊的水中若隐若现,如不是扶犁人,谁又能分清哪儿犁过,哪儿没犁?父亲曾说过:"打田不像踩砖瓦的坯泥,越黏越好,只要松软就行。"打田的第一道只是把泥和杂草翻埋在水里,第二道是保水,第三道才是平整插秧。一块田三道工序,所以之前偶尔有些地方没犁到关系也不大,在水的浸泡下,它们自然也会变得松软。

水大好打田。因此,第一道几乎都是趁着雨日,披蓑戴笠翻犁完了就开始耙田。邻居表哥耙田,不紧不慢,细心得像是画画,而我,秉持着父亲一如既往的风格,急匆匆地犁,急匆匆地耙。耙田时,把一块大石头压在耙上,拉着牛绳,甩着鞭子,拽着耙跟随着牛在水田里来来回回,泥水溅了牛满身、人满身,一趟下来,活脱脱一个湿漉漉的泥人。邻居家那块田和我家的差不多,但从沟渠引水的距离要比我家的远得多。邻居表哥要晌午过后才耙完,而我不及中午就已卸犁回家。第二天大水退去,差别显而易见,他家的水田平平整整,水覆盖均匀;而我家的则如被大水冲刷的泥路,沟沟坎坎,高低不一,只留下星罗棋布的水洼。再次从沟渠中引入水,拱起的泥块慢慢地被水覆盖,白花花一片,和邻家无二。这得感谢当年分土地时父亲抽签的运气,我家的水田几乎都靠着泉水的沟渠。如果是靠山的"望天水田",无水可引,那就只好再等下一场大雨反复犁耙才能变回水田。父亲不愧是一个善变通的农人,因为我们的水田根本就无需像耕作"望天水田"那样精雕细琢。

第二道,是泥土被泡松软之后,又是哗哗啦啦地把水田翻犁过一道。牛架着犁枷在田中回刍,偶尔"哞哞"两声自我解闷。我沿着田埂,抱起一坨一坨黑泥砸向田边,用手顺势压紧压实,有时会遇到没被彻底泡软的泥块,那就用脚使劲踩几下,再用手抹平。最后,拿起一把宽口锄头,一边划起水润滑一边用力挤压,一路划过去,田埂瞬间湿润光滑,一块大田的田埂一个来小时也就糊完了。回过头来换上耙,驱赶着牛,又是一番水花四溅,较之前,这一次耙完的水田平整多了。邻家表哥还是固守着打"望天水田"的方式,犁完了又反反复复地耙,直至浅浅的泥水里再也看不到一丁点儿突起的泥块才满意地卸下犁枷。接下来才是糊田埂,但他几乎要用上三四天的时间。用晒谷子的木耙反着用,从田中掀起一层层的淤泥慢慢地向田埂靠拢,一天一次,堆积的淤泥渐渐高出水面。太阳一晒,掀起的泥层渐至凝结,用力把它们推上田埂合拢,天衣无缝,整条田埂光滑细腻,犹如给水田镶上了一条精美绝伦的围脖。

第三道就简单多了,翻犁、撒肥料,耙平整就可以插秧了。邻居家糊的田埂在秧苗刚下田的前期作用显而易见,不像我家,每隔两三天就要从水沟中引入一次水,但到了后期,拱粪虫、青蛙渐渐长大,他们的田埂也和我家一样,到处都是这些小家伙拱起的土洞,之前的精致荡然无存。可奇怪的是,我们两家耕作不同,秋时的收获却没有多大区别。

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帮忙哥哥的岳父打田。因为是同村,虽然是姻亲,我还是习惯以表伯尊称。那是一块"望天水田",一天就要耙完两道,把泥土彻底耙碎、搅黏,才能及时掀泥保水。适逢周末,家里的水田水源充足,可以再缓缓,便答应了。

一大早,雨已停,太阳渐渐变得火辣。偌大的田中,两头牛,两套犁,一大一小两个人,显得特别的渺小。别看此时山上水流如瀑,但午后便会突然间消失无踪。下方不远处倒是有一处小小的阴河,那时候没有抽水机,阴河旁的田可以用绵竹管抽上水,但这块田与阴河落差太大,表伯只能"望河兴叹".天热难耐,牛难免会耍倔脾气,一通小跑,犁头滑出土外是常有的事,起初,我并不太在意,习惯性地一划而过。回过头看看表伯,他总是悄悄地扭转犁头把我错过的地方再犁一遍,如此多次,相遇时,他的眼神隐约现出愠怒之色,我也只好慢条斯理起来。当犁铧又从泥层上一划而过时,我开始试着小心翼翼地拉着犁吆喝着牛倒退,顺势把犁铧嵌进土里再继续驱牛前行,争取不错过一处板结的泥层。这是我打田生涯中让牛过多地重复了倒退的动作。按理说,饭点到了就该歇了。但表伯一点也没有歇下的意思,仍是不紧不慢地甩着鞭子,我也只好硬着头皮扶着耙晕晕乎乎地来回。头上的太阳毒辣辣的,脚下的泥水慢慢地变得温热起来,人饿得前胸贴后背。直到将近下午三点,总算把这一大块田耙平整了,卸下犁枷的那一刻,我如释重负。表伯母直接把饭菜送到了田埂边,表伯刚搁下碗,扛上晒谷耙又下田去了。及时把淤泥推向田埂边,这是"望天水田"保水的关健。望着被表伯掀起的水花,我总算明白了邻家表哥的执着――他,同样从父辈那儿汲取了"磨刀不误赶柴工"的道理。

土地不同,耕作有异,土地承载着父辈的智慧和经验。打田的经历,磨励了我的勇气,也潜移默化了我生活的技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