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雪记
话说冰雪天将至,学校下通知,期末考试推后三天举行,学生们居家复习。雪未至,老少们情绪已然激动昂扬,一种紧张的等雪气氛笼罩小城。回到家给夫打下手,抢在下雪前将园子里的十来株红茶及桂树等盖上纤维袋防冻。婆婆将自养的几只公鸡和墙角下的兔笼子都搬到酿酒平房里去。一场雪,带给人千钧一发的紧迫感,也同时带来神秘的臆想。
万事俱备,只欠降雪。雪却高深莫测,悬成一个谜。天阴沉着,无风,无雨,草木静立。窝在家里围炉翻书,等待雪落,徒然,白日毫无雪迹。四周静得出奇,几次撩开帘子往窗外看,却没有狐狸庵先生远藤周作的好运气:“有时,周围突然变得寂静,轻轻拉开窗帘,才发现外面大雪纷飞。”一夜过去,周边县市却已然雪事纷飞,井冈山的雪,遂川的雪,率先抢占风流。吉安的雪,万安的雪,也不甘示弱,各有各的热闹,挤爆了朋友圈。咱大永新人翘首以盼,扭断了脖子急红了眼,就是不见落大雪。多少人跺着脚儿抱怨那雪,实在是辜负永新人民无比赤诚的期待和热爱。
千呼万唤,接近午时,一场鹅毛大雪终于慢条斯理下起来,紧接着以紧锣密鼓的气势覆盖下来。这雪下得奢侈,罕见的大手笔,铺天盖地簌簌扬扬,不一会儿大地银装素裹。“打雪仗去啰。”呼朋唤友着,吆喝着,家里阳台上,屋顶露台上,大街小巷间,三湾公园,湿地公园,仰山公园,鑫鼎广场等等,走哪都是玩雪的人儿。南方人遇上这么罕见的大学,无论是谁,基本上都处于一种微醺的状态,见人就笑嘻嘻的,好像捡到啥宝贝,生怕别人不知道雪的美,言语格外清脆响亮,脚跟着地亦是格外嘎嘣有力。那从天上落下来的精灵啊,铺天盖地的美,叫人怎么不生欢喜。
在吉安师专读大学时,某个寒冷的早晨,寝室外面白茫茫一片,阳台上也堆满积雪。下雪啦。室友们狂喜奔出去,从阳台栏杆上捧雪洗脸,纷纷朝对方扔雪团,女生楼的走廊上你推我搡混乱得很,嬉闹一团。雪花溅湿了头发和衣服,却不觉得冷,哈一口清冽的雪气,神智清爽。男生楼那边愈发疯狂,有人光着上身抓起雪团,来回搓着胸肌和胳膊,说是浴雪。学校也默契配合着这难得的下雪天,放假一天不上课,任学生们玩耍。傍晚踩着积雪,室友们聚在青原区校外坡上的小餐馆喝酒吃炒粉。返校的路上一起拉手唱着歌,过九曲桥,冷风吹面,脸蛋冻得红扑扑的,歌喉却越扯越高,从周华健到邰正宵,从张学友到谭咏麟。雪后的夜空银河逼仄,天籁奇拔,松枝上的雪簌簌落下,松风满怀,青春的滋味在风中滚沸。夜里点蜡烛玩牌,窗帘蒙住窗户,不让宿管察觉。零食,夜话,轮番上阵。烛火之中,情趣融然,似这般少年不识愁滋味。
可惜这样的大雪,十年难逢一遇。想起潘向黎的文字:“有人说,在历史上杏花春雨江南总不是骏马秋风塞北的对手,纤柔的南方一次次败给骁勇的北方。如果这是宿命,我想大多数江南人宁可接受这样的命运,也要守着江南,寸步不离,永不叛逃。”莫说历史,连雪的阵势,南不如北。北方下大雪是常事,且有骁悍膘肥的气势。而南方的雪大多下得矜持稳妥,从容不迫,有一股文弱的书生清气,亦有一怀小家碧玉的闺秀静美,再搭配上江南文人层出不穷的千古咏梅诗句,堪称冬日一绝。有雪即成欢,爱着这南方奢侈的雪,哪怕它来得不露声色,婉转蛾眉,总可以带给无穷的惊喜,之后更有余味绵长。何况今年这场彪悍的大雪,实在值得引吭高歌!
去超市买了汤圆,大米、饺子皮,鲜肉以及诸多丰盛的荤素菜,塞满后备箱。接下来的日子,管它大雪,小雪,雨夹雪,不必冒雨雪外出奔波解决温饱问题了,懒觉和炉火开始随意享受。雪天宜读古书。书中雪事纷纷扬扬,随意拾掇一二桩。金圣叹曰:“冬夜饮酒,转复寒甚,推窗试看,雪大如手,已积三四寸矣,不亦快哉。”金圣叹又说:“雪夜闭门读禁书,不亦快哉。”
再说雪中逸事,莫过于东晋那一场千古万古清奇“剡溪雪”,东晋大书法家王羲之第五子王子猷的雪夜访戴。《世说新语》里有文:“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即便夜乘小船就之。造门不前而返。”戴安道在何处?其人远在曹娥江上游的剡县。大雪夜开船沿江访友,辛苦一夜到了戴安道家门口,却不进去,返身回了山阴。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这般栖逸,任诞,简傲,当属魏晋名士。后人吟叹:“大抵南朝皆旷达,可怜东晋最风流。”
闲庭积雪上散步。院落二苍松,披白凌寒傲睨。屋角悬月一枚,其色晕白。满地皎洁衬得千古一轮明月,道骨仙风,却又万般孤独。康德曰:“有一种美的东西,人们接触到它时,往往是感到一种惆怅。”这句话用来形容南方人对大雪少见多怪的虔诚喜爱,实在是恰如其分。